<p class="ql-block"> 祁半仙的菜攤</p><p class="ql-block">車輪碾過浮土，吱呀作響，兔籠在車后顛簸輕晃，如同母親心頭沉甸甸的盤算。前方彭堡集的喧囂已隱約可聞，路旁卻見一溜兒攤子排開，頂頭的那個身影讓母親心頭猛地一撞——瘦長的身子微彎著，正低頭碼齊攤上沾著露水的青翠蔬菜。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衫，那側(cè)臉刀刻般的皺紋線條，分明是姨夫祁作斌。</p><p class="ql-block">母親捏住車閘，單腳點地，塵土在她布鞋邊輕輕騰起一小團?！白鞅蟾?？” 她喚了一聲，聲音被集市遙遠(yuǎn)的聲浪吞去大半。</p><p class="ql-block">祁作斌聞聲抬起頭來。那雙眼睛，依舊清亮得仿佛能映出人心底的溝壑，只是眼角的皺紋更深了，密密地堆疊著歲月與風(fēng)霜。他目光掃過母親，又落到她身后那籠擠擠挨挨、不安分扭動的白兔身上，嘴角牽起一絲了然的笑意?！坝栏＜业?，”他聲音不高，卻穩(wěn)穩(wěn)地穿透了浮塵，“去趕集賣兔？”</p><p class="ql-block">“祁半仙”的名號在四鄰八鄉(xiāng)響當(dāng)當(dāng)，并非神神道道，只為當(dāng)年父親樊永福猝然撒手時，家徒四壁，連副薄棺都成了壓斷脊梁的奢望。絕望的哭嚎里，正是眼前這瘦高漢子，一句多余的話沒有，只在那棺材鋪的賬本上，替母親劃下了那筆沉甸甸的賒欠。那筆賬，像一塊冰冷的碑石，無聲地壓在母親心頭許多年。</p><p class="ql-block">“嗯，去試試?！?母親應(yīng)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祁作斌的攤子上。幾把有些蔫了的菠菜，一小堆沾著泥點的新土豆，還有幾個表皮不再光鮮的蘋果——這營生，顯然也清苦。姨夫那雙骨節(jié)粗大、沾著新鮮泥土的手，正仔細(xì)地將一個滾落的土豆拾回筐里。那手，曾為她劃下過救命的賬目，如今卻在塵土里刨著微末的生計。一股酸澀猛地涌上母親的喉嚨，哽得她說不出更多客套話。</p><p class="ql-block">集市邊緣的喧囂漸漸濃稠，涼皮攤子上“滋啦”一聲潑下滾燙的辣油，濃烈的焦香霸道地鉆入鼻腔；旁邊燒雞攤的油鍋里，金黃的雞只在翻滾，濃郁的肉香幾乎凝成實體，勾引著轆轆饑腸。這濃烈的香氣與姨夫攤前泥土與蔬菜的清淡氣息格格不入，卻像兩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了母親的心。</p><p class="ql-block">她不再猶豫，把車子往祁作斌攤子邊一支，徑直走向那煙火氣最盛處。涼皮攤主快刀如飛，“噠噠”聲里白生生的涼皮被利落切好，紅亮的辣油、翠綠的芹菜碎末、噴香的芝麻醬依次淋上；燒雞攤主則用油紙熟練地包起一只金黃流油、熱氣騰騰的肥雞。母親掏出幾張還帶著兔子體溫的、皺巴巴的零錢，小心地數(shù)了數(shù)，換回了這兩樣沉甸甸、香噴噴的食物。</p><p class="ql-block">她轉(zhuǎn)身，快步回到祁作斌的攤前。姨夫正低著頭，用一塊舊布擦拭一個蘋果上的泥痕，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那是件稀罕物。</p><p class="ql-block">“姐夫” ，母親把手中燙手的油紙包和那碗紅亮油潤、香氣四溢的涼皮不由分說地塞到祁作斌沾著泥點的手里，“晌午了，墊墊肚子！”</p><p class="ql-block">祁作斌明顯一愣，那碗涼皮幾乎脫手。他下意識地要推拒：“這…這像什么話！你趕緊去賣兔子要緊，我…我?guī)е杉Z呢！” 他臉上顯出少有的窘迫，目光躲閃開那噴香的食物，仿佛那是燙手的炭火。</p><p class="ql-block">母親的手卻異常固執(zhí)，穩(wěn)穩(wěn)地托住碗底，將那燒雞的油紙包又往他懷里按了按，油紙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那燒雞的濃香和涼皮的酸辣氣，已不容分說地包裹住了兩人之間窄窄的空間?！翱炷弥 ?母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截，“趁熱乎！”</p><p class="ql-block">她動作利落，話音未落已重新跨上那輛沉重的二八大杠。車輪碾過塵土，再次發(fā)出吃力的呻吟，載著籠中騷動的兔子，也載著她心頭一份剛剛卸下的、滾燙的重量。她沒有回頭，徑直朝集市深處蹬去。</p><p class="ql-block">祁作斌站在原地，雙手捧著那碗沉甸甸、紅亮亮的涼皮和那包溫?zé)岬臒u，一時有些無措。那濃郁的、實實在在的香氣，霸道地鉆入鼻腔，纏繞著他，是集市煙火里最慷慨的饋贈。他抬起頭，目光追隨著母親遠(yuǎn)去的背影。那瘦小的婦人，弓著腰，奮力蹬著那輛舊車，車后晃動的兔籠在塵土中漸漸模糊成一個跳動的白點。他張了張嘴，終究什么也沒喊出來。只是低下頭，目光落回手中這份意外的、沉甸甸的暖意上，那碗涼皮的紅油，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小的、跳動的光亮。</p><p class="ql-block">他緩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涼皮和油紙包放在菜攤旁干凈的地面上。然后，他拿起剛才擦拭的那個蘋果，用袖子又用力地蹭了蹭，仿佛要將它蹭得更加光亮一些。遠(yuǎn)處母親的車輪聲漸漸被集市的喧囂吞沒，只有這碗涼皮和燒雞的熱氣，混合著泥土與蔬菜的清氣，在祁作斌的攤子前固執(zhí)地飄散著，像一道無聲的印記，刻在趕集的路上，也刻在漫長歲月的縫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