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的梅雨，濡濕了窗紙，也濡濕了姑媽口中那個沉甸甸的名字——逢譜，我那從未謀面的二叔。六十年光陰漫漶，如同通羊河渾濁的流淌，卻將往事淘洗得愈發(fā)嶙峋。姑媽眼底浮起一層水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空氣，仿佛要觸到三叔當(dāng)年繪下的那幀小像：濃眉如墨染，朗目炯炯，分頭梳得一絲不茍，嘴角天然噙著一抹笑意——那是家族凍土般歲月里，唯一兀自燃燒的炭火，微弱，卻固執(zhí)地暖著周遭漸凍的親人。</p> <p class="ql-block">祖父那“八口人，八斗田”的薄薄家底，被時代的刻刀生生鑿成“地主”二字。家，頃刻間被撕開、掏空、瓜分。二叔與家人被粗暴地薅離故土，如驚散的雀鳥，先蜷縮在漏雨的破廟神龕下，復(fù)又被驅(qū)趕至偏僻的官碑山。那是怎樣一種飄零？面對欺辱者的嘴臉，二叔猛地抄起扁擔(dān)，怒目如炬，捍衛(wèi)跌入塵埃的尊嚴(yán)；而當(dāng)被生活的重軛壓彎了脊背的阿婆，將無處傾瀉的愁苦化作尖利的冰雹砸向他時，他卻只是仰起那張英氣的臉，嘴角依舊彎著溫潤的弧度，那笑意像初春悄然滲出的暖流，無聲地化開親人眉間心頭的冰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四年農(nóng)歷五月十五。天像漏了的篩子，暴雨傾盆，通山老城在洪水的咆哮中戰(zhàn)栗。二叔坐立難安，縣城三爹一家浸水的憂懼，如同滾水反復(fù)煎熬著他的心。他決意涉險，不顧阻攔，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jìn)泥濘，奔向縣城方向。行至井灣，那座無欄的黑橋，如一條被洪水泡漲的巨蟒脊骨，在黃湯里若隱若現(xiàn)。他駐足，浪頭撞擊橋墩的悶響震得腳底發(fā)麻。躊躇間，忽見對岸一個佝僂的身影，拄著油布傘，竟顫巍巍踏上了橋面。是老嫗！她像一片枯葉，竟在狂濤之上安然飄了過來。二叔心頭一松，暗忖：“老嫗尚能平安，我正當(dāng)盛年，又識水性，何懼之有？”他深吸一口氣，足尖緊貼濕滑的橋面，一寸寸向前挪移。每一步，都踩在生與死的罅隙。終至彼岸，懸著的心剛要落下，一口氣尚未舒出——一陣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猛撲而至，如無形的手，攫走了他頭頂?shù)亩敷?！他下意識地急扭身軀去追，就在這重心傾頹的剎那，一個濁黑的浪頭，如同蟄伏已久的巨獸驟然暴起，張開渾濁的大口，將他囫圇卷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岸上的人，魂飛魄散。眼睜睜看著那顆頭顱在翻滾的黃湯里，三次！頑強(qiáng)地三次奮力頂出水面！每一次昂起，都似生命在窒息中掙出的喑啞，每一次沉落，都更深地陷入絕望的淵藪。最終，濁流徹底將他吞沒，只余下漩渦嗚咽。家人聞此噩耗，肝膽俱裂。沿河兩岸，呼喊聲撕破了雨幕，無數(shù)雙眼睛在洶涌的黃湯里徒勞地?fù)茖?。回?yīng)他們的，只有河水冰冷無情的奔流。三日煎熬，下游羅漢灣的漁人起網(wǎng)，沉重的漁網(wǎng)里，竟是二叔業(yè)已僵硬冰冷的身軀。濁浪終究無情，將這溫厚的英魂，交還給了寸寸碎裂的故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夜，風(fēng)聲凄厲，盤桓在故居巷口，卷起沙石如泣如訴。更有鄉(xiāng)鄰言之鑿鑿，在飛沙走石的混沌里，分明瞥見了二叔那悲愴而熟悉的身影，倏忽而過。這縷不散的魂魄，是否在低訴命運(yùn)強(qiáng)加于他的所有不公與辛酸？他寬厚仁慈，英俊善良，懷抱過蹣跚學(xué)步的嬌兒，曾摩挲著孩子柔軟的頭發(fā)，眼底漾著光，計(jì)劃著要親自教他識字明理，盼著家族復(fù)興的星火在下一代手中點(diǎn)亮……然而，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溫情，連同他年輕滾燙的生命，皆被那渾濁的浪頭，一口噬盡，只留下親人間難以愈合的傷，和天地間一聲沉郁的嘆息。</p> <p class="ql-block">六十年后的梅雨天，姑媽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舊事沉重的扉頁。我撐起傘，獨(dú)自踏上通羊河畔有些殘破的棧道，從柏樹下向著老城的方向踽踽而行。棧道堅(jiān)硬平整，早已覆蓋了昔日的泥濘。行至井灣，我停下腳步，四顧茫然。那座吞噬了二叔的黑橋，連同那日的驚濤與悲號，早已被歲月的洪流徹底沖刷。但我知道，他最后的身影，必然是順著這河水的脈絡(luò)，被那滾滾濁流裹挾著，漂向永恒的幽暗。我久久佇立岸邊，目光在奔涌不息的水面上徒勞地逡巡，渴望能網(wǎng)住一絲屬于他的、哪怕最微弱的印記。倏忽間，河心深處猛地一搐！一尾大魚破水而出，銀鱗在灰暗的天光水色間倏然一閃，旋即又深深沒入渾濁的淵底，只留下圈圈漣漪徒然擴(kuò)散，最終被奔涌的河水撫平，了無痕跡。</p> <p class="ql-block">二叔與三叔存照</p> <p class="ql-block">驀然抬頭，一只白鷺不知何時悄然棲落于水壩之上。它羽翼勝雪，身姿孤清，仿佛自時光幽暗的隧道盡頭迤邐而來。它低低盤旋著，翅膀剪開濕漉漉的空氣，一圈，兩圈，三圈……然后，它驀地舒展雙翼，姿態(tài)從容而決絕，朝著遠(yuǎn)方——朝著那座早已消融在歲月煙靄與河水深處的黑橋的方向，翩然飛去。那潔白的影子，在灰蒙蒙的水天之間，漸行，漸遠(yuǎn)，漸渺，終化作天青底色里一粒淡遠(yuǎn)的白點(diǎn)，沒入蒼茫。</p><p class="ql-block"> 2025.6.2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