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美堂紀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作者l中庸之道</p><p class="ql-block">一、滬上糖霜鍍金身</p><p class="ql-block">民國二十七年春，林海秋站在黃浦江畔十六鋪碼頭，咸濕的江風(fēng)卷著貨輪的煤煙味和貨倉里桂圓的甜膩，撲面而來。他瞇眼望著江面上懸掛著米字旗、太陽旗的鋼鐵巨輪，心頭那點盤算了半年的念頭，像江鷗掠過水面留下的漣漪，愈發(fā)清晰了。</p><p class="ql-block">“阿海哥，這趟洋行的砂糖，價錢硬得很！”同鄉(xiāng)伙計阿炳湊過來，壓低聲音，手里攥著剛簽好的提單，“比我們走小舢板零散運去福州，每擔要多這個數(shù)……”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p><p class="ql-block">海秋沒看那手指，目光落在遠處一艘正在卸貨的英國貨輪上。巨大的吊臂如鐵臂，輕松抓起成噸的麻袋?！傲闱盟榇颍怀蓺夂?。”他聲音不高，卻帶著江風(fēng)刮過的硬氣，“洋人船大，胃口也大。仙游的赤糖、莆田的桂圓、閩南的棉紗……只要湊得夠數(shù)，統(tǒng)艙走，價錢還能壓下兩成?！?lt;/p><p class="ql-block">阿炳咂咂嘴：“統(tǒng)艙？那得多少本錢壓進去？海上不太平……”</p><p class="ql-block">“怕風(fēng)浪，莫吃海上飯！”海秋打斷他，拍了拍阿炳的肩膀，力道沉穩(wěn)。他想起十年前初到上海灘，在洋行門口當腳夫扛糖包的日子。汗水浸透的粗布褂子，肩膀磨出的血泡，還有洋人買辦那輕蔑的眼神……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底。如今，他的“海昌號”船頭行雖小，卻已在閘北碼頭站穩(wěn)了腳跟，專營閩省土產(chǎn)。是時候，換副大筋骨了。</p><p class="ql-block">這念頭，在次年冬變得無比熾熱。一船從馬尼拉返程的棉布，因戰(zhàn)事耽擱，被他以極低的代價吃進，轉(zhuǎn)手賣給滬上急于囤貨的布商，利潤豐厚得令人咋舌。當晚，在法租界一家不甚起眼的寧波菜館里，海秋灌下幾杯燙熱的黃酒，對阿炳和另一個得力助手老錢說：“回涵江！蓋大厝！”</p><p class="ql-block">老錢是涵江人，聞言一驚：“回涵江？上海灘根基剛穩(wěn)……”</p><p class="ql-block">“根基？”海秋擱下酒杯，杯底碰著桌面，一聲脆響?！案诶霞遥涓咔д?，葉落歸根。蓋座配得上‘海昌號’的宅子，讓涵江人看看，林海秋不是當年那個扛糖包的后生仔了！”他眼中跳動著商海沉浮淬煉出的精明與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豪氣，“要蓋，就蓋最好的！中西合璧，比洋人的房子還氣派！名字我都想好了——馨美堂！”</p><p class="ql-block">二、紅磚埕上起高樓</p><p class="ql-block">民國二十九年春，涵江樓下新橋頭那塊臨河的風(fēng)水寶地，破土動工。</p><p class="ql-block">林海秋親自從福州請來了赫赫有名的“興化幫”大匠作陳師傅，又托上海的關(guān)系，弄來了整船的紅角磚、南洋硬木，甚至荷蘭的法蘭瓷和日本的彩釉瓷磚。圖紙是他自己畫的草圖，融匯了他在上海灘見過的租界洋樓氣派和莆仙老宅的筋骨。</p><p class="ql-block">“林老板，這……這大門樓雙層？二樓還要做涼亭？”陳師傅拿著圖紙，眉頭擰成川字，“按規(guī)制，怕是……”</p><p class="ql-block">“規(guī)制是人定的！”海秋站在剛平整好的地基上，手指著圖紙，不容置疑，“一層拱門，要西式的，五連拱！中間那個，給我開到一丈六（約4.8米）寬！氣派！二層嘛，”他眼中閃過一絲溫情，“給我家囡囡造個看街景、吹涼風(fēng)的地方，按咱莆仙亭閣的樣式來，飛檐翹角，雕花要細！”</p><p class="ql-block">工地上熱火朝天。海秋幾乎日日督工，對細節(jié)苛求到極致。紅角磚包墻，每一塊都要敲擊有聲，嚴絲合縫；護埕墻把東西護厝連成一體，圍出個長二十米、寬八米的方正紅磚大埕，光潔如鏡。最費心思的是那大廳?！皬d堂要高！”海秋比劃著，“要比尋常人家高一倍！人在里頭，心氣才敞亮！”</p><p class="ql-block">當那六米多高的廳堂拔地而起時，連見多識廣的陳師傅也咋舌：“乖乖，這廳堂，放得下菩薩的金身了！”更奇的是，海秋在廳堂之上三米高處，硬是加造了半層木閣樓?！翱罩俊标悗煾挡唤?。“不空，”海秋神秘一笑，“自有妙用?！?lt;/p><p class="ql-block">大廳兩旁，兩道對稱的木梯盤旋而上，在木閣樓處合二為一，再通向二樓。這設(shè)計，既顯氣派，又暗含“步步高升，合家團聚”的寓意。木匠精心打磨著梁柱，雕著花鳥蟲魚、金雞龍鳳。海秋撫摸著那油光黑亮的木柱，仿佛觸摸著自己在上海灘掙下的金光大道。</p><p class="ql-block">三、金馬玉堂耀門庭</p><p class="ql-block">馨美堂落成，轟動涵江。</p><p class="ql-block">那紅磚大埕，在陽光下紅得耀眼，映襯著主屋西式拱門與中式飛檐的奇妙組合。圍欄上鑲嵌的一只只青綠色“綠斗”陶瓷，在江南微風(fēng)中泛著溫潤的光澤，成了新橋頭最時興的談資。</p><p class="ql-block">然而，整座大宅的靈魂，在二樓大廳。正中央，一座兩米見方的公媽龕，儼然一座精雕細琢的微型宮殿，飛檐斗拱，描金繪彩，華貴非凡。神龕上方，雕飾金色花瓣的枋木橫陳，“金馬玉堂”四個大字從右向左，在花瓣上熠熠生輝。兩側(cè)一副對聯(lián)，金底黑字：“金爐香篆青云起，玉堂燈輝紫氣騰”?？拷颀惖膬蓚?cè)木柱上，另有一聯(lián)：“春風(fēng)楊柳鳴金馬，晴云梅花照玉堂”。上下聯(lián)末字，巧合成“金馬玉堂”。</p><p class="ql-block">每當黃昏，海秋喜歡獨自坐在二樓涼亭般的閣樓里，俯瞰樓下紅磚埕和遠處蜿蜒的延壽河。暮色四合，仆人們點亮廳堂里的燈。燈光透過精雕細刻的門窗格，將“金馬玉堂”的輝光投射在寬敞的走廊上。走廊內(nèi)側(cè)磚墻上部，一幅幅出自名家李耕、馬企周之手的木雕壁畫次第展開，人物花鳥，栩栩如生。壁畫最上方，十幅描繪“柳浪聞鶯”、“雷峰夕照”等西湖勝景的油彩畫，雖經(jīng)年累月已有些許剝蝕，色彩依舊明麗。間隔處的對聯(lián)——“君子比德于玉，至人之心若珠”、“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墨跡清晰，文氣盎然。</p><p class="ql-block">海秋撫摸著冰涼的鑄鐵欄桿（這是他從上海法租界洋行里弄來的時髦玩意兒），聽著風(fēng)吹過飛檐下懸掛的小鈴鐺。桂圓砂糖的甜，船頭行的風(fēng)浪，上海灘的算計，似乎都沉淀在這滿室的書香畫意、雕梁畫棟之中。馨美堂，成了他半生拼搏最輝煌的勛章，也是他留給子孫后代最堅實的基業(yè)。他想著遠在上海讀書的兒子，嘴角泛起一絲笑意：“玉堂金馬……我林家，當?shù)闷??！?lt;/p><p class="ql-block">四、風(fēng)雨飄搖馨何在</p><p class="ql-block">然而，時代的大潮，從不因個人的輝煌而停歇。</p><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初，涵江的空氣里彌漫著不一樣的氣息。海秋年事漸高，生意已多半交給子侄打理。昔日繁忙的“海昌號”船頭行，在公私合營的浪潮中漸漸沉寂。</p><p class="ql-block">一日，幾位帶著公函的人敲響了馨美堂厚重的大門。一番交談后，海秋獨自在二樓“金馬玉堂”的神龕前坐了許久。香爐里三支線香早已燃盡，灰白的香灰堆積著。他撫摸著神龕邊木柱上“晴云梅花照玉堂”的字樣，手指微微顫抖。窗外，樓下紅磚埕上，幾個孩童在追逐嬉戲，笑聲清脆。</p><p class="ql-block">不久，馨美堂易主的消息傳開。旅外僑胞王振銀先生成了它的新主人。林家后人帶著細軟，默默離開了這座凝聚著父輩心血與榮耀的宅院。臨行前，新主人在那氣派的雙層門樓上，掛上了一塊新制的門額——“三槐世澤”。嶄新的黑底金字，覆蓋了昔日門楣上可能存在的林家印記，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p><p class="ql-block">五、斷壁殘垣說滄桑</p><p class="ql-block">往后的歲月，馨美堂在時代的風(fēng)雨中飄搖。</p><p class="ql-block">紅衛(wèi)兵沖進大院的那天，口號聲震天響。昔日象征高雅情趣的木雕壁畫、油彩西湖十景，成了“四舊”的罪證。石灰水粗暴地潑上精美的木雕，覆蓋了李耕筆下靈動的花鳥；刻刀無情地鑿向“金馬玉堂”的描金花瓣，留下丑陋的傷痕；那副“金爐香篆青云起，玉堂燈輝紫氣騰”的對聯(lián)，被硬生生鏟去大半，只留下斑駁的底漆和刀刻的凹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裸露在時光里。</p><p class="ql-block">二廂房后面木板上鑲嵌的山水人物雕畫，上面精巧的蠅頭小詩——“花間酒氣春風(fēng)遠，竹里棋聲夜雨寒”——被鑿得面目全非。八扇隔開大廳與走廊、雕花彩繪的精致木門，連同它們承載的詩情畫意，在烈火與錘斧下化為灰燼和碎片，僅余焦黑的底座，無言地訴說著野蠻的破壞。</p><p class="ql-block">尾聲：埕上苔痕印流年</p><p class="ql-block">許多年后，當“城市病”成為流行語，當灰色的水泥森林讓人窒息，人們偶然推開新橋頭27號那扇略顯破舊的雙層門樓。</p><p class="ql-block">紅磚大埕仍在，磚縫里鉆出倔強的青苔。西式拱門的輪廓依舊清晰，只是紅磚顏色暗淡了許多。仰望二樓，涼亭閣樓的飛檐翹角指向天空，風(fēng)鈴早已不響。走進那曾令人驚嘆的六米高廳堂，空曠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仰頭看，那半層木閣樓幽暗沉默。兩道對稱的樓梯扶手，漆色斑駁，木紋畢現(xiàn)。</p><p class="ql-block">沿著吱呀作響的木梯登上二樓，大廳軒昂依舊，只是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混合著塵土與淡淡霉味的氣息?！敖瘃R玉堂”的神龕還在原位，描金的彩繪大片剝落，露出底下暗淡的木色，花瓣上的字跡模糊難辨。神龕兩邊，那副被鏟過的對聯(lián)，殘存的字跡像垂死的蝴蝶，徒勞地扇動著翅膀。走廊內(nèi)側(cè)墻上，李耕、馬企周的木雕壁畫被厚厚的石灰和拙劣的政治標語覆蓋了大半，僅存角落一兩只孤鶴，或半幅山水，在昏暗的光線下，透出劫后余生的悲涼與驚心動魄的美。油彩西湖十景處，更是只余大塊大塊刺眼的空白和污跡，唯有間隔處那“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的字跡，歷經(jīng)涂抹，反而在殘破的背景襯托下，顯出一種超越時代的、堅韌的詩意。</p><p class="ql-block">穿工裝、戴安全帽的人拿著圖紙和儀器進進出出，指指點點。修復(fù)？開發(fā)？旅游？各種說法在坊間流傳。</p><p class="ql-block">一位白發(fā)老嫗坐在護埕墻根下曬太陽，腳邊蜷著一只懶洋洋的老貓。有人問起這宅子的舊事，她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望著紅磚埕上深淺不一的苔痕，慢悠悠地說：“馨美堂啊……林老板的夢，做得大，也碎得響。這紅磚埕上，踩過綾羅綢緞，也踩過破鞋爛襪……風(fēng)雨洗過，留下的，就是這點老磚縫里的青苔印子了?！?lt;/p><p class="ql-block">風(fēng)吹過空曠的大埕，掠過殘缺的雕花，仿佛帶來遙遠的回響，有桂圓的甜香，有船笛的嗚咽，有金玉交擊的脆響，更有石灰鏟刮木頭的刺耳噪音……最終，都歸于這片紅磚地上，那無聲蔓延的、深綠色的苔痕。</p> <p class="ql-block">背景音樂：蘿苜田</p><p class="ql-block">作詞：陳開中</p><p class="ql-block">作曲：方超</p><p class="ql-block">編曲：方超</p><p class="ql-block">演唱：吳志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