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盤溪河的傳說(小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重慶渝北境內(nèi)，盤溪河蜿蜒如一條銀蛇，靜靜纏繞著河畔的房屋，水流低語著亙古不變的歌謠。河畔那方小小的土地廟，香火裊裊，青煙繚繞，是人們心頭最堅實的依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張良便是這村中長大的孩子。張良很窮，家徒四壁，唯余父親佝僂的身影在幾畝薄田上掙扎，還有母親慈愛卻日漸疲憊的笑容。誰知命運如盤溪河驟然暴漲的春水，猝不及防。父親積勞成疾，一場寒熱便撒手人寰，那口薄棺入土，仿佛也帶走了家中最后一點暖和氣。母親眼底的光一日比一日黯淡，未等張良從喪父的泥沼里掙扎出來，母親竟也倒下了。</p><p class="ql-block">噩耗并未停步。張良剛在父親墳前培上最后一捧新土，村口就響起了令人心悸的鑼聲和粗野的吆喝。官差如狼似虎，冰冷鐵鏈鎖住了張良單薄的手腕。娘撲過來抓他，卻被惡狠狠的刀背砍倒！</p><p class="ql-block">“娘——”張良撕裂般的呼喊被粗暴打斷，被虎狼兵丁拖拽而去，只余下身后破敗茅屋和病榻上母親絕望伸出的手，徒勞地抓向虛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苦役營的日子是浸透血汗的磨盤。張良咬著牙，骨頭縫里都透出狠勁，只為攢著那微末的工錢，更為了一個渺茫卻熾熱的念頭——逃！每夜躺在冰冷的地鋪上，母親枯槁的面容便在黑暗中浮現(xiàn)，如針般刺扎著他。終于，在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閃電撕裂天幕，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撞開看守，撲入無邊的雨幕與黑暗，身后是追兵的怒吼和犬吠，每一步都踩在生死邊緣。他只有一個方向：家，母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當他像一灘爛泥滾進自家院落時，茅屋的破門在風中吱呀作響。屋內(nèi)景象如利刃直插心窩：母親蜷縮在冰冷的炕席上，枯瘦如柴，氣若游絲，背上那潰爛的瘡口散發(fā)著濃重的惡臭，膿血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幾只肥白的蛆蟲正肆無忌憚地在腐肉間蠕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娘——”張良撲跪在炕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一路逃亡的傷口在痛，卻遠不及此刻心口撕裂的萬分之一。他猛地想起村中老人所言：盤溪河的活水，能滌盡污穢，帶來生機。一絲微弱的希望如星火般在絕望的灰燼里燃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邊剛透出一線魚肚白，張良已背著母親來到了盤溪河邊。清冽的河水在晨光中粼粼閃動，寒意撲面。他小心翼翼將母親安放在岸邊一塊平坦的青石上，輕輕解開她背上的衣衫。那瘡口暴露在清晨微冷的空氣里，潰爛得觸目驚心，膿血混雜著壞死的腐肉，無數(shù)米粒大小的肉蛆在創(chuàng)面上貪婪地蠕動、鉆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張良深吸一口帶著河水腥氣的涼風，強壓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他蹲下身，撩起清冽的河水，一遍遍溫柔地沖洗著那可怕的創(chuàng)面。冰冷的河水刺激著傷口，母親在昏迷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身體微微抽搐。這呻吟如鞭子抽在張良心上，他動作愈發(fā)輕柔。沖洗只能帶走表面的膿液，那些深深鉆入腐肉中的蛆蟲，依舊頑固地扭動著。</p><p class="ql-block">張良咬緊牙關，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屏住呼吸，湊近那令人作嘔的瘡口。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輕輕捏住一條正在扭動的蛆蟲，屏氣凝神，一點一點往外拔。蛆蟲滑膩冰冷，帶著腐肉的粘液，每一次觸碰都挑戰(zhàn)著他忍耐的極限。拔出一條，立刻放入身旁的河水，看著那污穢被水流迅速卷走。他不敢停頓，一條，又一條……</p><p class="ql-block">母親已經(jīng)痛得暈過去。張良額頭的汗珠滾落，混著眼中強忍的淚水和河水滴在母親背上。時間在專注與惡心的拉鋸中緩慢流逝。</p><p class="ql-block">“造孽啊……”一聲壓抑的驚呼打破了河邊的寂靜。早起洗衣的婦人王嬸端著木盆站在不遠處，驚駭?shù)匚孀×俗?。她看清了張良的動作，看清了老人背上那地獄般的景象，更看清了青年臉上那混合著痛苦、專注和一種近乎神圣的平靜。她丟下木盆，踉蹌著跑回村子。</p><p class="ql-block">消息如投入靜水的石子，漣漪迅速蕩開。當張良面對越來越多頑固的蛆蟲，幾乎束手無策。他想了想，用舌頭輕輕舔噬蛆蟲，這樣，母親的痛苦減輕了許多……</p><p class="ql-block">河岸上，已悄然聚攏了越來越多的村民。他們默默地看著，無人出聲，只有河水奔流不息。</p><p class="ql-block">晨光穿透薄霧，暖意融融地披灑在母子二人身上，張良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映著粼粼波光，也映著母親背上那片經(jīng)過凈蝕、雖仍猙獰，蛆蟲污穢蠕動的瘡口。張良累了，他脫下自己那件僅有的、還算完整的粗布外衫，輕緩地覆蓋住母親枯瘦的脊背。</p><p class="ql-block">該喂娘吃早飯了。張良嘆了口氣，背著輕如枯葉的母親，踏著沾滿晨露的青草，在村民們無聲而復雜的目光注視下，一步一步挪向那低矮破敗的茅屋。母親的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每一步，張良的心都像被那瘡口啃噬著。</p><p class="ql-block">就在他即將踏上屋前那條熟悉又陌生的泥徑時，一個身影靜靜地擋在了路中央。</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位老者，須發(fā)如雪，長眉垂至顴骨，面容慈祥得如同秋日暖陽，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袍，纖塵不染。他拄著一根虬結的烏木拐杖，眼神深邃寧靜，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悲苦。</p><p class="ql-block">張良腳步一頓，心頭莫名升起一絲敬畏，卻無暇他顧，只想快些將母親安置回冰冷的土炕。</p><p class="ql-block">老者卻緩緩抬起手，那枯瘦的手指朝著張良背上昏迷的母親，輕輕一拂。</p><p class="ql-block">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炫目的光華。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草木清香的微風，溫柔地拂過張良和他背上的母親。</p><p class="ql-block">張良只覺得背上一輕，仿佛有什么沉重污穢的東西瞬間被剝離。緊接著，他感到母親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一聲悠長而舒緩的嘆息從母親干裂的唇間逸出。</p><p class="ql-block">“娘？”張良驚疑不定，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放下，讓她靠在自己臂彎里。他顫抖著手，輕輕掀開覆蓋在母親背上的那件粗布外衫。</p><p class="ql-block">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雷擊，目瞪口呆！</p><p class="ql-block">那曾經(jīng)潰爛流膿、生滿蛆蟲、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瘡口，此刻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滑、泛著健康紅潤的新生皮肉！仿佛那折磨母親多時的惡疾，從未存在過一般。只有皮膚上淺淺的粉紅色痕跡，昭示著這里曾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潰敗。</p><p class="ql-block">“這……這……”張良語無倫次，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的沖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猛地抬頭看向那神秘的老者。</p><p class="ql-block">老者臉上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憫微笑，仿佛這奇跡于他不過是拂去一粒微塵。他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那布是尋常的靛藍粗布，但包裹得極為細致。</p><p class="ql-block">“孩子，”老者的聲音溫潤平和，帶著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如同盤溪河最深處流淌的泉水，“你一片赤誠孝心，感天動地。此乃‘還陽草’，取自盤溪河源頭照母山千年靈氣滋養(yǎng)之地所生。將此草藥三株投入清水中熬煮，藥湯澄澈碧綠時，為你母親沐浴擦身，連用三日，可固本培元，驅(qū)散體內(nèi)殘毒，保她康健?！?lt;/p><p class="ql-block">張良如夢初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泥土：“仙長！恩公！大恩大德，張良永世不忘！敢問仙長尊號，日后定當日夜供奉香火！”</p><p class="ql-block">老者輕輕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將張良托起，不容抗拒?！懊柌贿^虛妄，孝心方是根本。”他目光掃過周圍同樣震驚得鴉雀無聲的村民，最后落在張良臉上，帶著深意，“善待此河，善待此地。去吧，好生照料你母親?！?lt;/p><p class="ql-block">說罷，老者轉(zhuǎn)身，拄著那烏木拐杖，步履看似緩慢，卻眨眼間已飄然遠去數(shù)丈，身影在清晨薄霧與盤溪河氤氳的水汽中漸漸模糊、淡去，最終化作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裊裊消散在河風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唯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以及張良手中那沉甸甸、散發(fā)著微弱清涼氣息的藥包，證明著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夢。</p><p class="ql-block">張良緊緊攥著那包救命的草藥，感受著母親背上那真實的新生肌膚傳來的溫熱，心中翻涌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對那神秘老者的無盡感激。他抬頭望向盤溪河的方向，河水依舊靜靜流淌，波光粼粼，仿佛蘊藏著無窮的慈悲與奧秘。</p><p class="ql-block">"娘，我們……我們有救了！”他哽咽著，小心翼翼地抱起母親，步伐前所未有的堅定，走向那間曾充滿絕望、此刻卻重新燃起希望的茅屋。</p><p class="ql-block">河岸邊，目睹了這神跡的村民們早已跪倒一片，對著老者消失的方向虔誠叩拜，口中喃喃念著“神仙顯靈”、“土地爺顯圣”之類的話語。盤溪河畔土地廟前，那裊裊的青煙似乎在這一刻更加濃郁、更加靈動，盤旋著升向澄澈的天空。</p><p class="ql-block">張良背母洗瘡、神仙賜藥的傳說，如同盤溪河的流水，帶著不可思議的溫暖與力量，迅速流淌過十里八鄉(xiāng)，傳遍了重慶府，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聽聞者的心中，成為這條小河不朽的靈驗印記。</p><p class="ql-block">“老天爺，那瘡……他竟能……”</p><p class="ql-block">"那老人，是土地爺爺呀！他是被張良的孝心感動，出手相助孝順兒子呀！″</p><p class="ql-block">“孝子啊……盤溪河邊上，幾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孝子……”</p><p class="ql-block">“土地爺顯靈了？還是這河水……真有靈性？”</p><p class="ql-block">這些飽含震驚、憐憫與敬重的低語，匯成一股無聲的暖流，追隨著張良蹣跚卻執(zhí)拗的背影，流入村莊，流遍重慶，也必將隨著盤溪河的流水，流向更遠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土地廟前繚繞的青煙，似乎在這一刻，裊裊婷婷，飄散得格外悠遠寧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