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早先，我家有一只特大的銅暖鍋。這只暖鍋用黃銅制成，高60厘米，寬55厘米，燒木炭。最稀奇的是暖鍋內(nèi)分隔成五格，同時可煮五種不同的食物，類似于今天的九宮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因家里有這只銅暖鍋，有著廚藝的父親便動起了擺夜攤賣熟食的腦筋。仇家村和鄰近的杏樹村都有自己的戲班子，又有祠堂和戲臺，一到冬天農(nóng)閑，三時八節(jié)都會演戲，戲場外就是擺夜攤賣熟食最好的場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憶中，父親夜攤里頂出名的食品是豬頭肉、千腐節(jié)燒粉絲。父親買豬頭喜歡挑選凹面的，他說凹面豬頭肉多，嚼起來有勁，也特別香。但凹面豬頭因為嘴眼部位凹凸，豬毛陷在縫道里最難拔。父親患過眼疾，視力不夠好，他一只手拿著拔毛夾，一只手在豬頭上摸索，最后也能把豬毛拔得一根不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豬毛拔凈后，父親用刀把豬頭劈開，取出豬腦子，割下豬口舌。灶頭里邊的炊淘鍋放滿了清水，豬頭肉和豬口舌放進(jìn)鍋里煮。大火燒到水快開了，鍋面會浮出一層帶有怪味的泡沫。把豬頭肉和豬口舌用兩爪耙撈起，用清水洗凈，放到白瓷盤里。從鍋里撈出的豬舌頭膨脹了，用一根竹筷從舌根插進(jìn)去固定，用小刀刮去舌臺上那層白白的臟東西。鍋里換上清水，再把豬頭肉和舌頭重新放進(jìn)去煮，先用大火燒滾，再用文火慢煮。把握火候是煮豬頭肉的關(guān)鍵?；鸷蚯返剑i頭肉嚼不動。火候過了頭，豬頭肉嚼著沒勁，不香，分量也會變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豬頭肉煮熟后，剔去大骨，把耳朵、眼睛、舌頭、嘴唇等分開，它們味道不同，分開賣更受不同愛好者歡迎。豬腦子不能同鍋煮，只能放到羹杠上蒸。吃時撒上蔥花、倒點(diǎn)醬油，就像吃豆腐腦一樣，一個字鮮。煮豬頭肉剩下的湯汁，則是燒千腐節(jié)和粉絲最好的湯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包千腐節(jié)用料也相當(dāng)講究，選買最好的前夾心肉，斬成肉末，拌上適量冬筍末、蒜泥，倒上料酒和其它調(diào)味品，用3根竹筷按順時針方向不停旋轉(zhuǎn)，攪拌均勻。挑選上好的千腐，用淘米水浸泡柔軟，用清水洗凈，切成湯包皮一樣四四方方。每只千腐節(jié)包得大小重量一樣，包實(shí)裹緊后，5只一捆用青棕櫚葉絲捆扎。用銀白色的，不易煮爛的上好粉絲同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有人喜歡吃番薯面，說番薯面比綠豆面更咬實(shí)，父親就準(zhǔn)備一些自家產(chǎn)的上好番薯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銅暖鍋以木炭為燃料，那時家鄉(xiāng)山坑建有炭窯。木炭分烏炭、白炭兩種。烏炭稱普通木炭，白炭稱上等木炭。白炭出窯時表面有一層白色粉末，燒制的原料是特別硬的禾木，如青櫪、白櫪、烏飯、山石榴樹等硬樹，現(xiàn)在人們把毛竹也能燒成白炭。白炭燃燒時間是普通木炭的2倍以上，白炭起明火不冒煙、火力旺。用它燒烤的肉類、海鮮串也特別好吃。白炭敲打起來，能發(fā)出金屬般的當(dāng)當(dāng)聲，烏炭只能發(fā)出沙啞的聲音，父親托人買的是最好的白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演戲了，父親在祠堂門口找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擺起夜攤。銅暖鍋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旁邊放著一桶清水和幾熱水瓶的開水備用。桌上白瓷盤里擺放著燒熟的豬頭肉、花生米、茴香豆等熟食。另一邊放著包好的千腐節(jié)、浸泡過的粉絲、番薯面等，還有各種配料。陶制酒壺里裝著自家燒的番薯燒。旁邊放著兩張長條桌和四條長板凳，樣樣齊全，活脫脫就像個小餐館。母親戴著藍(lán)袖套、白圍裙在旁幫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黑下來了，戲還沒有開場，有的人饞得忍不住了，就先來父親攤上，點(diǎn)豬耳朵、花生米、番薯燒。父親把豬耳朵切得薄薄的，客人美滋滋地嚼著豬耳朵和花生米，喝著番薯燒。銅暖鍋里水燒開了，有人想吃千腐節(jié)燒粉絲，父親打開鍋蓋，在鍋中加進(jìn)一勺豬頭肉湯汁，放進(jìn)些許粉絲和一捆千腐節(jié)，2分鐘后煮熟撈在大碗里，撒上蔥花和調(diào)料。大冷天，花幾毛錢，吃一碗火熱的千腐節(jié)粉絲湯，額頭上冒汗，看得旁邊的人直流口水。第一夜生意很好，戲還沒有散場，父親準(zhǔn)備的食物全部賣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起早，父親就去梅林街進(jìn)貨。幾夜戲落來，父親的大暖鍋夜攤在附近村莊出了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過幾年，大煉鋼鐵開始，村里召開社員大會，要求家家戶戶向國家賣銅賣鐵。我家先是滿屋子尋找，把廢棄的鋤頭、鐵耙、柴刀等拿到小店賣。后來再動員，把櫥門、紅板箱上所有帶鐵帶銅的鎖、鉸鏈全部挖下來賣了，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完成任務(wù)。在再三動員下，父親咬咬牙，最后把那只銅暖鍋送到小店賣。有人看見，那只銅暖鍋被砸扁時，父親的手在擅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賣了銅暖鍋，父親像丟了魂，整天沒精打采。有一天吃飯，母親問父親，賣了銅暖鍋，你后悔了嗎？父親回答，砸鍋賣銅我心疼，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土改時政府把房子分給我家，現(xiàn)在國家建設(shè)，需要我們出力，有什么好后悔的？父親說這句話時，眼里放出光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過此話以后，父親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此情此景，六十多年過去了，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