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推著電動車的老者聞聲抬頭,愣怔了片刻,布滿皺紋的臉上也迅速綻開驚喜的笑容:“思遠?!哎呀我的老天爺!岳思遠!多少年沒見了!”他慌忙把電動車支好,伸出還沾著粉筆灰的手,兩只同樣布滿歲月痕跡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用力搖晃著。</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嘛!得有…快三十年了吧?”岳思遠感慨萬分,用力拍著老同學(xué)的肩膀,“你這…都當(dāng)校長啦?還在教育戰(zhàn)線發(fā)光發(fā)熱,好,好??!”他臉上的皺紋因為笑容而舒展開。</p><p class="ql-block"> “唉,混口飯吃,混口飯吃!馬上就要退嘍!”徐展鵬謙虛地笑著,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老岳,你這身子骨還這么硬朗!今天怎么有空跑我們這山溝溝里來了?”他目光掃過站在岳思遠身后的姚桂枝和岳大成,帶著詢問。</p><p class="ql-block"> 寒暄了幾句,岳思遠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換上沉郁的神色,他湊近老同學(xué),壓低了聲音:“老徐啊,實不相瞞,今天來,是有件要緊的事?!彼仡^看了一眼遠處安靜停在路邊的白色轎車,車窗里映出郭燕模糊而蒼白的側(cè)影?!败嚿鲜俏覂合眿D,燕子。這孩子…身世有點不明朗。她養(yǎng)父母說是從姨家抱養(yǎng)的,可我們查來查去,線索好像指向咱們老龍峪這一片。這不,一家人過來,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聽到點當(dāng)年的消息?!?lt;/p><p class="ql-block"> “哦?”徐展鵬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眉頭緊緊鎖起,顯出認真思索的神情,“大約…三十年前?抱養(yǎng)的女娃?”他扶著電動車的車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金屬,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山巒輪廓,努力在記憶的倉庫里翻檢著,“三十年前…鎮(zhèn)上,還有下面村里…送養(yǎng)女娃的事確實不少??删唧w到哪一家,哪個時間…唉,”他長長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老岳,不是我推脫,這大海撈針??!沒個具體的名姓、村名,太難了。而且,這么多年了,知情人搬走的搬走,過世的過世…”他歉疚地看著老同學(xué)失望的臉,“實在是對不住,幫不上忙。”</p><p class="ql-block"> 岳思遠眼中的光芒徹底黯淡下去,勉強擠出一絲理解的笑容,拍了拍老同學(xué)的胳膊:“沒事,沒事,老徐,讓你費心了。我們再想想別的法子?!币鹬驮来蟪梢搽y掩失望,對徐展鵬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 徐展鵬也嘆了口氣,重新扶起電動車,準(zhǔn)備告別離開。他剛跨上車座,左腳踩上踏板,目光隨意地掃過街角,動作卻突然停住了?!鞍??等等!”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左腳又收了回來,支住車子,朝不遠處招了招手,聲音帶著一種鄉(xiāng)村特有的熟稨腔調(diào):“王大夫!王大夫!這邊!請過來一下!”</p><p class="ql-block"> 一個背著深棕色舊藥箱、穿著運動裝的老者,正慢悠悠地從街角轉(zhuǎn)出來。他看起來比徐展鵬年紀更大些,頭發(fā)稀疏,露出光亮的頭頂,臉上帶著鄉(xiāng)村醫(yī)生特有的那種溫和又有些固執(zhí)的神情。聽到喊聲,他停下腳步,循聲望來,認出是徐展鵬,臉上便堆起笑容,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了過來。</p><p class="ql-block"> “徐校長,啥事???”王大夫笑呵呵地問,聲音洪亮,帶著山里人特有的爽朗,目光掃過岳思遠一家,帶著友善的探詢。</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給您介紹下,”徐展鵬熱情地拉著王大夫的胳膊,指著岳思遠,“這是我老同學(xué)岳思遠,以前縣里的老郵遞員!這是嫂子,這是他兒子大成?!彼洲D(zhuǎn)向岳思遠,“思遠,這位是王德生王大夫,我們這十里八鄉(xiāng)的‘活地圖’、‘老神仙’,行醫(yī)快五十年了,哪個村沒跑過?哪戶人家他不知道?找他就對了!”</p><p class="ql-block"> 一陣熱鬧而短暫的寒暄問候后,徐展鵬便把岳家尋親的原委,以及剛才一無所獲的窘境,向王大夫仔細說了一遍。“王大夫,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記性又好,三十年前,咱們這附近,有沒有哪家往外送養(yǎng)過一個女娃?大概就秋天生的?養(yǎng)父母說是從姨家抱的,可我們估摸著,源頭可能就在咱們老龍峪這一帶?!毙煺郭i的語氣帶著殷切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秋天?送養(yǎng)女娃?”王大夫臉上的笑容淡去了,他習(xí)慣性地抬手,用布滿褐色斑點的手指,用力抓了抓光亮的頭頂,眉頭擰成一個深深的“川”字。他瞇起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塵埃,在記憶的河流里艱難地打撈著。街邊雜貨鋪的老板娘好奇地探出頭張望,幾個放學(xué)的孩子在不遠處嬉鬧著跑過,時間一分一秒地在老人緊鎖的眉頭間無聲流淌。</p><p class="ql-block"> 岳思遠一家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定在王大夫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仿佛那里藏著打開命運之門的唯一鑰匙。希望懸在細若游絲的寂靜里,搖搖欲墜。</p><p class="ql-block"> 半晌,王大夫緩緩地、遺憾地搖了搖頭,發(fā)出沉重的嘆息:“唉…老徐,岳老弟…不是我不幫忙,這…實在是對不上號啊。送養(yǎng)的事有,可太多了!哪一年沒有幾家為這事愁斷腸?沒名沒姓沒個準(zhǔn)地兒,難,太難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絲微弱的火光,在岳思遠、姚桂枝和岳大成眼中徹底熄滅。岳大成甚至能聽到母親喉嚨里那一聲壓抑的哽咽。沉重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個人。徐展鵬也無奈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岳思遠的肩膀以示安慰。</p><p class="ql-block"> “那…那行吧,麻煩您了,王大夫?!痹浪歼h的聲音干澀發(fā)啞,帶著濃重的疲憊。他勉強對王大夫和徐展鵬點了點頭,示意家人,準(zhǔn)備離開這個徒勞無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就在岳思遠一家心灰意冷,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的瞬間,一直皺著眉、似乎還在努力回憶著什么的王大夫,目光無意間再次掃過路邊那輛白色轎車。他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什么關(guān)鍵信息,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幾分,脫口而出:“等等!孩子…孩子在嗎?那閨女在車上不?讓我瞧瞧!快讓我瞧瞧!”</p><p class="ql-block"> 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讓所有人都是一愣。岳大成反應(yīng)最快,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奔向轎車。他一把拉開車門,俯身對里面輕聲而急促地說:“燕子,快,快下來!王大夫想看看你!”</p><p class="ql-block"> 郭燕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腳都有些發(fā)軟。她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雙腳踩在堅實的地面上,卻感覺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虛浮。她抬起頭,迎著王大夫?qū)徱暤哪抗?,一步一步,有些僵硬地走了過去。午后的陽光透過厚重的云層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蒼白的光線,恰好落在了她蒼白的臉上。</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上前一步,微微佝僂著背,湊近了郭燕。他伸出纖秀的手指,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磨花了的老花鏡,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得像鷹隼,仔細地、一寸寸地端詳著郭燕的臉——從光潔的額頭,到挺直的鼻梁,最后,目光死死地定在了她左邊眉梢靠近鬢角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那里,有一顆極小的、淡褐色的痣,像是不小心濺上去的一粒塵埃。</p><p class="ql-block"> 時間仿佛凝固了。街上的喧囂驟然遠去。幾雙眼睛都緊張地聚焦在王大夫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p><p class="ql-block"> 突然,王大夫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聲脆響打破了沉悶的死寂!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biāo)查g因為激動而漲紅,稀疏的白發(fā)似乎都要豎起來,聲音因為興奮而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哎呀!錯不了!錯不了哇!這閨女!這不是招弟的妹子嗎?!你看這眉梢的痣!跟她娘楊柳枝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太像了!”</p><p class="ql-block"> “招弟?楊柳枝?”岳思遠和徐展鵬幾乎同時失聲追問。</p><p class="ql-block"> “對!對!就是她!”王大夫激動得語無倫次,手指用力指向鎮(zhèn)子西邊莽莽蒼蒼的山嶺,“劉德全家的!楊柳枝!她家老六!錯不了!走!快跟我走!”他像是瞬間注入了無窮的活力,動作麻利地轉(zhuǎn)身,奔向自己停在旁邊那輛沾滿泥點、看起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舊摩托車,動作利落地跨了上去,發(fā)動機發(fā)出沉悶的突突聲。</p><p class="ql-block"> “上車!快!跟上我!”他回頭大喊,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狂喜。</p><p class="ql-block"> 希望以一種近乎蠻橫的方式,再次猛烈地撞開了絕望的閘門!岳大成一把拉住還在發(fā)懵的郭燕,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她塞回副駕駛。岳思遠和姚桂枝也踉蹌著上了后座。車門剛關(guān)上,岳大成就猛地發(fā)動了車子。白色轎車像離弦的箭,緊緊咬住前面那輛噴吐著青煙、在坑洼不平的鄉(xiāng)鎮(zhèn)道路上顛簸跳躍的舊摩托車。</p><p class="ql-block"> 車輪卷起滾滾煙塵。道路在車輪下瘋狂地扭曲、延伸。車窗外,小鎮(zhèn)的房屋迅速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起伏、越來越荒僻的山嶺。狹窄的盤山路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纏繞著陡峭的山坡,一側(cè)是嶙峋的石壁,另一側(cè)是令人眩暈的深谷。王大夫的摩托車靈活地在前面帶路,七拐八繞,不斷深入大山的褶皺。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像直接撞擊在郭燕的心口上。她死死抓住車頂?shù)姆鍪郑戈P(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個在煙塵中若隱若現(xiàn)的摩托車尾燈,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燈塔。每一次轉(zhuǎn)彎,每一次上坡下坡,都讓她的心跳漏掉一拍,又在下一次顛簸中狂跳起來。車內(nèi)的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只有發(fā)動機的嘶吼和輪胎摩擦碎石的聲音在耳邊轟鳴。</p><p class="ql-block">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時間隧道,摩托車終于在一個急彎后放緩了速度,拐下主路,駛?cè)胍粭l更加狹窄、僅容一車通過的土石岔道。路兩邊是依山而建、高低錯落的土坯房,石片壘砌的院墻低矮斑駁,不少已經(jīng)坍塌。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懶洋洋地趴在墻根下曬太陽,被引擎聲驚動,抬起頭,有氣無力地吠叫幾聲。車子最終在一個小小的、用不規(guī)則石塊圍攏起來的院落前停了下來。</p><p class="ql-block"> 院門是兩扇老舊、顏色剝落的木門,門板上貼著褪色的門神年畫,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模糊不清。院墻一角,幾棵高大的核桃樹枝葉繁茂,投下了濃重的陰影。</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熄了火,利索地跳下摩托車,幾步就跨到院門前,抬手用力拍打著門板,那“砰砰”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村里顯得格外突兀響亮,驚起了旁邊核桃樹上的幾只麻雀。</p><p class="ql-block"> “楊柳枝大姐!楊柳枝大姐!在家不?開開門!”王大夫的聲音洪亮,帶著山里人特有的穿透力。</p><p class="ql-block"> 門內(nèi)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很慢,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滯重。接著是門閂被拉動時發(fā)出的、干澀的“咯吱”聲。兩扇老舊的木門,緩緩地、帶著遲疑地向內(nèi)拉開一道縫隙。</p><p class="ql-block"> 一位滿頭銀發(fā)、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出現(xiàn)在門后。她穿著深藍色斜襟布衫,臉上刻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像一張揉皺又攤開的粗紙。渾濁的眼睛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茫然和一絲警惕,看向門外這群不速之客?!巴醮蠓??您這是…?”她的聲音沙啞而微弱,目光掠過王大夫,又疑惑地掃向他身后神情各異的一家子。</p><p class="ql-block"> 王大夫臉上堆滿了笑容,側(cè)身讓開一步,指著身后的郭燕,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激動和篤定:“楊大姐!好事!天大的好事啊!你看!你看這是誰來了!”他的聲音因為興奮而微微發(fā)顫,“你家的老六!來弟!我把你家來弟給你找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來…來弟?”楊柳枝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那茫然和警惕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愕所取代。她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越過王大夫,越過岳思遠和姚桂枝,死死地、精準(zhǔn)地釘在了站在人群稍后、臉色蒼白如紙的郭燕臉上。</p><p class="ql-block">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p><p class="ql-block"> 楊柳枝佝僂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枯葉。她扶著門框的手因為用力而劇烈晃動著,那雙渾濁的眼睛,如同干涸多年的古井驟然涌出了滾燙的泉水。她踉蹌著向前挪了兩步,枯瘦的、布滿老年斑和厚繭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顫抖伸向郭燕。</p><p class="ql-block"> 郭燕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看著那雙枯枝般的手伸向自己,帶著一種宿命般的不可抗拒。</p><p class="ql-block"> 那雙粗糙、冰冷的手終于抓住了郭燕的手腕,力道居然大得驚人。楊柳枝渾濁的淚眼死死盯著郭燕的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她的額頭、眼睛、鼻梁,最后,死死地、貪婪地定在了她左邊眉梢那顆小小的、淡褐色的痣上!</p><p class="ql-block"> “來…來弟…”老婦人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嗚咽,干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滾燙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出深陷的眼眶,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奔流,“我的來弟啊!你是我的來弟??!”那一聲呼喚,嘶啞、破碎,卻又蘊含著積壓了近三十年的、足以撕裂靈魂的思念和痛楚,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猛地劈開了凝固的時空,也狠狠劈開了郭燕心頭那道塵封的閘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