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許多次,握著筆,想寫一寫母親。待筆尖觸及紙面時,酸澀便順著筆尖在我的心頭蕩漾。27年的時光里,母親墳頭的草隨著季節(jié)的輪回,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我卻執(zhí)拗地困在時光的隧洞里,順著記憶的線軸極力追尋著那些過往的碎片,但它們看也看不清,握也握不住。明明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容顏,聚攏時竟也模糊一片??赡硞€瞬間,母親低頭納鞋的樣子,張開雙臂擁抱我時的溫暖,刺破了那層薄紗,清晰得讓人眼眶發(fā)燙。</p><p class="ql-block"> 母親于四十年代出生在寧夏彭陽縣紅河鄉(xiāng)一個普通的家庭。她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在她年紀不大的時候,外公便去世了,是外婆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家。 </p><p class="ql-block"> 外公去世后的歲月,我從母親口中零零散散地了解了一些。母親告訴我,在連溫飽都保障不了的50年代,外公的離世更是讓這個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那段日子很煎熬。深冬的三更半夜,她隨著村上的長輩,在翻刨過無數(shù)次的洋芋地里,用凍得通紅的小手,一寸一寸刨挖著,只為尋找那一個個能讓他們活下去的希望——凍洋芋。在大姨二姨出嫁后,十幾歲的她和大舅隨著小腳的外婆拼死拼活掙著工分。為了積攢一些冬天的食物,伸手去摘高枝上所剩無幾的榆葉和榆錢時,從榆樹上掉落……那時的他們在生活的泥濘里摸爬滾打地前行著。</p><p class="ql-block"> 時光流轉(zhuǎn),苦難卻未遠去。這種泥濘里求生存的日子,并沒有因為母親的成家而改觀多少。六七十年代,人們?yōu)樯嫠奶幈疾ǎ赣H也不例外。為了一家生計,他遠走他鄉(xiāng)打工,受限于交通不便,一年僅能回家一兩次。家庭的重擔全落在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聽哥說,我家的老莊子就是母親在每天生產(chǎn)隊收工后,領(lǐng)著他硬生生在黃土地上一鋤頭一鋤頭,一鐵锨一鐵锨,一籠子一籠子收拾出來的。他永遠忘不了,當莊子挖成時,母親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的微笑,沾滿黃土的雙手顫抖著,不停念叨著:“有自己的窩了!”</p><p class="ql-block"> 哥還曾告訴過我們,在糧食短缺的年月里,為了填飽肚子,母親帶著他在荒坡上刨地開荒。突然有一天,一鋤頭下去,土塊裂開的縫隙里滾落下幾粒星黃,母親立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挪開鋤頭、扮開縫隙,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老鼠積攢的一大窩糜子,足足有二三升之多。對于這個意外之“財”,母親欣喜若狂。她跪下身子,伸長脖子,用手一點一點掏出那些混合著泥土和碎草屑的糜子,然后用自己發(fā)白的外衣仔細地包裹起來,像抱著初生嬰兒般把它們抱回了家。回家后母親用清水將糜子淘洗了一遍又一遍,在明媚的陽光下晾曬了許久許久。等徹底曬干后母親用石窩將它們搗碎搗細,做成了糜面饃饃。哥說,那是他第一次肆無忌憚地放開肚皮飽餐的一頓,霉味中透著微甜的味道,永生難忘。</p><p class="ql-block"> 糜面饃饃的霉味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嘗到,母親淘洗糜子的身影,我也未曾親見。不過從我記事起,母親的點點滴滴,都鑲嵌在了我生命里的每一寸時光里。</p><p class="ql-block"> 小時候,每晚睡覺前,母親總會給我和二姐講故事?!袄莵砹恕薄耙У魦寢屇填^的娃娃”“牛郎織女”“劈山救母”等等。這些故事,母親總是講得有滋有味,我們聽得興趣盎然。母親講得最多的故事是“毛野狐精精”。昨晚“毛野狐精精”抓走了不好好睡覺的娃娃,今晚它教育了偷東西的孩子,明晚它給幫媽媽做事的娃娃送了些好東西……在母親口中,“毛野狐精精”所做的事情總不相同,但卻有一點是相通的:它會懲治做壞事和不聽話的孩子,表揚做好事和聽話的孩子。所以那時我和二姐拼命地把事情往好里做,沉浸在“毛野狐精精”一定不會來抓我們,還會給我們帶來好東西的幻景之中?,F(xiàn)在想想,那時的我們多么天真可愛,而母親又是多么的富有智慧。那些故事,既哄我們乖乖聽話,又讓我們在無形中種下了善惡的種子,更可貴的是教會了我們?nèi)绾稳プ鲆粋€人。</p><p class="ql-block"> 80年代,人們重男輕女意識還比較嚴重。母親是一個不識字的人,但她卻用布滿老繭的雙手為我們姊妹四個撐起了知識的天空。在我們姐妹三人考上學(xué)之前,常有人對母親說:“別讓女子念書了。女子嘛,念書有啥用,識幾個字,不要睜眼瞎就行。再說女子長大了是人家的人,念書就是白白糟蹋錢!不如學(xué)好茶飯、做好活,那樣在婆家才不會受氣!”但是母親依舊義無反顧地把我們送入了學(xué)校。她常常對我們說,要好好學(xué)習(xí),念書是我們唯一的出路,只要考上學(xué),做上“公家人”,吃上“公家飯”,就能走出這片黃土地,就不會像她一樣,在土里刨食了一輩子。 </p><p class="ql-block"> 每當夜晚,我們在煤油燈前讀書寫字時,她總坐在一旁。左手拿著鞋底,右手拿著細針,邊上放著針線籮,在幽暗的燈光下,低著頭,<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針一針地納鞋底。細</span>針在厚實的千層底上來回穿梭,麻繩與布料摩擦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輕響。她一邊納鞋,一邊時不時抬頭看看我們伏案學(xué)習(xí)的身影,粗糙的臉上總會浮現(xiàn)出欣慰的笑容。她把對我們無盡的期望和未來,縫進了細密的針腳里,映射在搖晃的燈影里,更投射在流動的墻壁上。</p><p class="ql-block"> 母親是一個溫和的人,待人很和善。極少發(fā)脾氣,但是有一次,她卻狠狠地打了我們。</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五年級時發(fā)生的一件事,當時《乙未豪客傳奇》正在熱播,大人小孩對這部電視劇都著了魔。但在20世紀90年代電視機是稀缺物,我們村子二十幾戶人家,只有一戶人家里有,并且還是一個需用天線連接信號,用手換臺的黑白小電視。那段日子,因為《乙未豪客傳奇》,那戶人家一到傍晚時分就分外熱鬧,電視機前準會圍上老老少少,瞪著眼睛緊盯著電視機,生怕錯過一點兒情節(jié)。有一天,大姐按捺不住躁動的心,安頓我和二姐從院里閂門,造成一種讓父母認為我們都乖乖在家的假象,偷偷溜出門奔向了那戶人家。在她走后不久,我和二姐也沒有經(jīng)受住誘惑,同樣溜向那家。我們看得正入迷時,忽然有人對我們說,母親在崖背喊我們。在忐忑不安中,我們急匆匆地回到家。一進門,臉色鐵青的母親掄起吆牛的鞭桿狠狠地砸向我們。雨點般的疼痛在我們身上炸開,我們的慘叫聲劃破了夜的寂靜,響徹了整個村莊……隨著鞭桿的斷裂,母親的動作才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月色清冷,斷成兩截的鞭桿躺在地上,像一道橫亙在我們和母親之間的裂痕。母親舉著紅腫的手,布滿血絲的眼睛掃射了下蜷縮在墻角的我們,用發(fā)顫并且?guī)в锌耷坏穆曇粽f道:“人多人雜,人多嘴雜,老老少少坐在一起看,說啥話的都有,你們跑去干啥?跑去干啥?!”從那以后,那戶人家的電視機前再沒了我們的身影。多年后我才明白,母親打斷的不只是鞭桿,更是藏在她心底的恐懼——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她害怕外界的紛擾會影響和傷害到她羽翼未豐的孩子。那半截鞭桿藏著母親對我們笨拙卻熾熱的愛。</p><p class="ql-block"> 1998年的一天,母親擔水時從一個高坎子掉了下去,一個月后,只有53歲的她與世長辭。如今,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想起母親,煤油燈下納鞋底的身影,最后一次送我去車站望向我的雙眼,麥收時節(jié)忙碌的孤影……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時光的彼岸。</p><p class="ql-block"> 放下筆,淚水早已布滿了臉頰。1998年,我18歲,對于18歲的的孩子來說,正是在母親的羽翼下肆意撒歡的年紀,命運卻以一種讓人難以承受的方式,讓母親離開了這個世界。用一抔黃土隔絕了我們,留給我無盡的思念與永不相見的刺痛。</p><p class="ql-block"> 有時候,我特想做母親墳頭的一根草。把我的根深深地扎進層層厚實的泥土里,去觸摸母親躺過的地方,去訴說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去感受那份現(xiàn)實生活中缺失已久的溫暖……可冰冷的黃土告訴我,這終究是奢望。媽,墳頭搖擺的草,是否是你對我的思念的回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