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石磨,那榆錢,那年月</p><p class="ql-block">梅兒(網(wǎng)名)</p><p class="ql-block">母親與舅舅們已經(jīng)許多年不來往了,臨終時,她說:“我聽見敲門了,你舅來了?!庇苠X落盡時,母親開始聽見那些不存在的敲門聲。她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喘息:“秉正,快去開門……你舅來了?!蔽彝蚓o閉的病房門,走廊只有病人家屬叫護士換水的聲音??粗赣H天天這樣,我昨天偷偷給小舅打了電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窗外風(fēng)一吹榆錢從樹上飄落,像極了三十年前她做榆錢窩窩時的模樣。</p><p class="ql-block">1968年臘月十八,天還黑著,我娘就摸黑爬起來推磨了。那年,娘十八歲了,外公和外婆已經(jīng)去世兩年了。她是老大,理應(yīng)照顧起三個弟弟。家里太窮了,馬上就沒有吃的了。還有家里就兩床破被子。小舅在墻角的背簍里燒得說胡話,破棉被裹著直打擺子。大舅二舅蜷在土炕另一頭,鉆在枯葉堆里,裹著被子睡得正香。 我娘我娘起得最早,是要把飯先做好了。她把最后半碗苞米面加了水煮成稀粥,加了幾塊紅薯干,弟弟們總是吃不飽。但紅薯干也沒有多少了,只好磨成面做粥喝才行,一部分還要賣了給小舅看病。一會兒天亮了,還得帶小舅去看病,不然怕他燒壞了。“往公社的路封了?!弊蛱烊ジ舯谖鍕鸺医棼}時聽她說的。我娘把磨好的紅薯面裝進布袋,突然解了棉襖扣子。那襖還是姥姥在世時縫的,棉花都結(jié)成硬塊。她把小舅裹進懷里,單衣外頭捆了根草繩,就往雪地里走去。十里山路,她摔了七回。衛(wèi)生所的老張頭正在爐子邊烤火,看見我娘跟水鬼似的闖進來,棉褲腿結(jié)著冰碴,頭發(fā)梢掛著霜?!巴跫t霞你不要命了?”老張頭吼著往小舅嘴里塞藥片,我娘癱在條凳上,十個腳趾腫得像胡蘿卜。</p><p class="ql-block">清明前后榆錢開得密,我娘就摘榆錢。翠綠的榆錢裝滿竹籃,回來用井水淘凈,摻上玉米面蒸榆錢窩窩。配上搗好的蒜泥和辣椒醬,三個舅舅蹲在磨盤邊上搶著吃,我娘拿樹枝敲他們手背:“慢些,仔細(xì)噎著。”其實她自己喉頭直動,卻不舍得吃。最讓我娘高興的是那年冬至。她照例天不亮起來推磨,磨桿卻突然輕了。回頭看見大舅二舅一左一右抵著推桿,小舅踮腳往磨眼里添麥子。晨霧里四雙手疊在一起,磨盤轉(zhuǎn)得比往??煲槐?。大舅二舅終于懂事了,知道心疼她這個當(dāng)姐的了。我娘嫁給父親時,剛滿二十歲。她只有一個條件,要供小舅讀書。父親答應(yīng)了,給娘扯了三丈布讓她做新服。她自己只做了一身,拼拼湊湊給三個舅舅都做了件新衣。</p><p class="ql-block">娘嫁過來時,只有一床新被子做嫁妝,還有小舅也跟了過來。娘沒幾年便添了我們四個孩子,又吃苦受累把我們拉扯大。好在包產(chǎn)到戶了,一家?guī)讉€勞力干活,生活慢慢好了起來。小舅考上大學(xué),在城里當(dāng)了官,大舅也進了縣畜牧局農(nóng)場,二舅在村里當(dāng)了支書。1989年秋天,國營廠改制,爹托大舅給大哥弄個頂職的名額。大舅當(dāng)時在農(nóng)場當(dāng)科長,電話里說得篤定:“紅霞你放心,外甥的事我能不管?”全家等了兩月,等來的是廠長侄子頂了缺。大哥把錄取通知撕碎扔進灶膛,火光映得他眼睛發(fā)紅:“人家親兒子都安排不過來,哪輪得到外姓人。”</p><p class="ql-block">二姐的事更寒心。她嫁到縣城三年,男人喝酒賭錢,半夜把她鎖在門外。二姐抱著孩子跑去求二舅幫忙,兩家離的近。二舅當(dāng)時剛喝過酒躺下,便說:“過不成趁早離了,二舅給你介紹個好的。”第二天,二姐回到娘家,學(xué)了話,娘便怒了。哪有舅舅勸外甥女離婚的?第二天,二舅酒也醒了,開著桑塔納過來了。娘沒等他把話說完,把二舅趕了出去。</p><p class="ql-block">最刺痛她的是小舅。母親聽說市里有扶貧招工,為了二姐的工作,背了三十斤芝麻連夜進城。去小舅家,小舅不在家,保安攔著,小區(qū)大門都進不去。去單位找,政府大樓的臺階剛擦過,她腳底打滑摔在門前,芝麻撒了一地。小舅的秘書跑出來扶人,小聲說:“王主任在開招商引資會,沒空?!蹦赣H扭頭往回走,汗水把頭發(fā)打濕貼在臉上?;氐郊?,她翻出一條紅圍巾,看了許久,最后一剪刀鉸了。那是小舅工作那年,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p><p class="ql-block">那年臘月二十三祭灶,母親把三個舅舅送的年禮全扔出門。鐵盒裝的曲奇餅砸在地上,曲奇餅滾得到處都是?!澳銈兘o我記住,以后要自立自強,一切靠自己,娘這輩子不愿再去求人,也不準(zhǔn)你們?nèi)デ笕?!”娘沖我和弟弟說:“你們倆一定要給娘爭口氣?!眮砟犒?zhǔn)諘r,大舅二舅開著拖拉機收割機來幫忙。母親拎著鐮刀埋頭割麥,誰說也不聽。隨后,大哥把母親勸回了家。當(dāng)天,我們家十畝麥子就割完脫凈了。</p><p class="ql-block">那年,我考上了學(xué),第三年弟弟也考上了學(xué)。大舅二舅小舅都托人捎來學(xué)費,娘原封不動退回去。小舅讓秘書把錢送到學(xué)校給我,隨錢還有一封信,“……好好學(xué)習(xí),有困難給舅說,你媽上年紀(jì)了,少讓她操心?!蔽沂障铝隋X,沒有告訴娘。2008年春節(jié),母親在堂屋貼了張新掛歷。掛歷是鎮(zhèn)上銀行送的。母親用紅筆在三個舅舅生日那天畫了圈,卻從不打電話。她總說:“他們忙,別打擾?!笨晌抑?,她每天都要翻翻那本掛歷,手指在圈上摩挲很久。榆樹掛滿榆錢時,母親總要做榆錢窩窩。她說你們舅舅吃這個度過的荒年,話沒說完就愣在那里,思緒又回到了從前……</p><p class="ql-block">2015年夏天,村里修路要砍老榆樹。母親拄著拐棍去村委會鬧:“這樹是我爹種的,要砍先砍我!”最后樹保住了,移到我家院里頭。</p> <p class="ql-block">2021年清明前,母親住進了縣醫(yī)院。病房在三樓,窗外有棵榆槐樹。榆錢開得正好,翠綠的花串垂到窗臺,風(fēng)一過就簌簌往下掉。母親總說聽見敲門聲,讓我去開門?!澳憔藖砹?。”護士來換藥時直搖頭:“老太太糊涂了,外面哪有人?!笨赡赣H堅持說聽見了,連幾點幾分都說得準(zhǔn)。有回半夜,她突然坐起來:“快,你二舅在樓下按喇叭!”我掀開窗簾,停車場空蕩蕩的。我忍不住給小舅打了電話:“我娘怕不行,糊涂了,老聽見說你們來看她了,有空了來看看她吧?!?lt;/p><p class="ql-block">小舅是第一個到的。他剛從省里開會回來,西裝革履地站在病房門口,手里提著果籃。母親瞇著眼看了半天,突然說:“老三,你白頭發(fā)比我還多?!毙【说难蹨I一下子涌出來,他蹲在病床前,把臉埋進母親枯瘦的手掌:“姐,我來看你了?!贝缶耸亲绨嘬噥淼?。他退休后住在農(nóng)場,背駝得厲害,走路一瘸一拐。母親聽見腳步聲就笑了:“老大還是改不了跺腳的習(xí)慣。”大舅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搪瓷缸,正是當(dāng)年母親喂他喝水的那個。“姐,我給你帶了榆錢窩窩?!痹挍]說完,母親已經(jīng)顫巍巍地伸手去接。</p><p class="ql-block">二舅來得最晚,二舅紅著眼睛進來。他跪在床前,把臉貼在母親手背上:“姐,我錯了,我早該來看你?!蹦赣H摸摸他的頭,像小時候那樣:“老二啊,你胃病好點沒有?”那天下午,陽光特別好。三個舅舅圍在病床前,母親挨個看過去,目光溫柔得像春天的溪水。她吃了一口榆錢窩窩:好吃,還是那個味。夕陽西下時,母親突然說困了。她讓三個舅舅都把手放在她手心里,就像當(dāng)年推石磨那樣?!拔衣犚娗瞄T了,”她閉上眼睛,嘴角帶著笑,“這次是真的,我看到娘來了…”榆錢落了一地,窗外的老榆樹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著什么。</p><p class="ql-block">三個舅舅的手還疊在一起,誰也沒動。母親的手漸漸涼了,可臉上還帶著笑。葬禮過后,三個舅舅坐在老屋的石磨旁。他們試著推了推磨桿,吱呀聲依舊,磨盤緩緩轉(zhuǎn)動。陽光透過老榆樹漏下來,在磨盤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三個年過花甲的弟弟肩并著肩,像小時候那樣抵著推桿。磨眼里沒有糧食,只有飄落的榆錢,在空轉(zhuǎn)的石磨上打著旋。</p><p class="ql-block">風(fēng)起了,枯萎的榆錢簌簌而落。磨盤依舊在轉(zhuǎn),只是再也磨不出當(dāng)年的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