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前幾日,踱步至南院,在自家 36 號樓前久久佇立。36 號樓與 35 號樓毗鄰而居,連接它們的,是一條寬窄適中的小路?;疑臉?,黃色的路,在歲月的侵蝕下,透著古樸而陳舊的土腥味。</p><p class="ql-block"> 恍惚間,仿佛又瞧見了小敏子的爸爸——尤老師,深眼窩,黑臉龐,身材不高,一頭自來卷的頭發(fā)。</p><p class="ql-block"> 尤老師喜歡穿寬大的中山裝,咯吱窩夾著數(shù)學(xué)講義,走路的姿勢極為獨特,兩只腳左右向內(nèi)輕劃半圈,褲管隨之松松地擺動,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響,仿佛在譜寫著獨屬于他的生命樂章。</p><p class="ql-block"> 我與小敏子年紀(jì)相差幾歲,童年時,常結(jié)伴前往大溝底玩耍。小敏子長得像她媽,長臉說話還帶著些許東北腔,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生得黑,隨他媽也是個長臉,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小哥則與尤老師極像,尤其是那走路的姿態(tài),單看背影,絕對不會認(rèn)錯。</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敏子媽媽,喜歡與我母親談天說地,呱拉呱拉沒完沒了,聽得我腦瓜子發(fā)懵。可有時,她又如同無聲無息的影子,身著一件藍(lán)色的確良褂子,從幽暗的樓道緩緩走來,邁過玻璃窗投射進(jìn)來的斜陽,伸出手輕輕摸摸我的頭,細(xì)致地理一理我的頭發(fā)。坐在小凳上的我,雖看不見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定是帶著微笑的。只是,在那微笑的背后,似乎隱匿著一絲惶恐。這惶恐,從她那冰涼且沉緩顫抖的手上傳遞出來,隱匿得如此之深,以至于無法用理智去分辨,唯有我那混沌未開的童心,能夠隱隱洞察。</p><p class="ql-block"> 小敏子懂事,小小年紀(jì),炒菜做飯洗衣裳,少了些普通孩子的天真活潑。她懂得父親養(yǎng)家的不易,也理解母親時而混沌時而無奈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然而,平靜的生活終究被打破。那天,后樓突然傳來男人悲慟的嚎啕。我從陽臺望去,只見上樓的人群,每一波都會齊聲嚎啕一陣,那哭聲驚天動地,好似要將整個樓掀翻。母親聽聞,嘆息著說道:“尤老師走了,可憐小敏子啊,家里的頂梁柱就這么塌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后樓道里滿是戴著白帽子、身著白喪服的送葬人,這是一個回族的葬禮。小敏子靜靜地站在那里,白色的袍子與樓道的白墻融為一體,唯有那張蒼白臉上的黑眼珠,證明著她的存在。眼前,一片雪白……白得刺眼……</p><p class="ql-block"> 此后的日子,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小敏子總是靜靜地上下樓,靜靜地發(fā)呆,仿佛靈魂也隨著父親的離去而被抽離了一般。</p><p class="ql-block"> 命運似乎并未就此放過這個可憐的家庭。僅僅過去幾個月,那更加撕心裂肺的嚎啕聲再次響起——小敏子媽媽也離開了人世。</p><p class="ql-block"> 一年里接連送走兩位至親,小敏子怎么承受得住?</p><p class="ql-block"> 前樓與后樓的距離,不過是幾丈的屋檐與半巷的風(fēng),此刻卻橫亙著生死的寂靜。從前推開窗,總能看見小敏子媽媽的影子,煙火氣十足的話語,帶著東北腔順著廚房的小窗,捎帶著燉白菜的香味飄過來,連空氣都跟著熱鬧。如今那扇曾飄出飯菜香的窗戶,卻像一只失去光彩的眼睛,死死閉著,再沒有半點聲響漏出。</p><p class="ql-block"> 趴在陽臺上,淚水模糊了視線。此刻樓下的庭院里,風(fēng)卷著幾片紙錢打轉(zhuǎn),仿佛連時光都被抽走了魂魄,對著一片雪白的送葬人群,小敏子木木的已經(jīng)哭不出聲來,呆在樓上的我,卻禁不住淚眼婆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歲月悠悠,許多年過去了,尤老師和他妻子那慈祥的面容,時常如夢幻般在我眼前浮現(xiàn)。那是童年歲月里,如同打了鋼印一般深刻的記憶,任憑時光如何流轉(zhuǎn),都無法磨滅。</p><p class="ql-block"> 又過了幾年,我去煙廠車間游玩,意外碰見了小敏子的大哥。他在車間擔(dān)任保全工班長,見到我樂呵呵地打招呼:“慧慧,你要是想要大雞煙,跟哥說一聲?!蔽亿s忙不迭地致謝:“謝謝尤大哥,我不需要,麻煩您代我向小敏子問好。”</p><p class="ql-block"> 如今,南院的風(fēng)依舊,只是故人的歡聲笑語,已消失在時光的深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