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是典型的中原漢子。老人家有魁偉的身材,寬厚的肩膀,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龐總是顯得厚道而和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當過兵。那是在解放前夕,他被潰退的國民黨軍抓了壯丁,一同抓走的還有同村的七八條漢子。不久,聽說村里駐了解放軍,父親就領著他的幾個弟兄攜槍逃回,把槍交給了新政府。我想,父親是有著鮮明的愛憎的,父親是有著一顆向往光明的心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父親在WG中也吃了些苦頭,生產(chǎn)隊長的職務被取消,還曾大會小會挨過批斗。在那樣的歲月,父親不僅要忍受心靈的折磨,還得奉養(yǎng)爺爺奶奶,拉扯階梯般的六個子女,活著的艱難可想而知。為了養(yǎng)家,父親常常背半袋玉米,到幾十里外的山里,去換回一大布袋的紅薯干,背上幾個來回,便是全家人過冬的口糧。慢慢地,父親高大的身軀變得瘦弱,落下了嚴重的肝病。有一次背糧途中,饑餓困頓的父親肝病發(fā)作,疼得昏倒在路旁。寒風凜冽,衰草凄凄,父親躺在那深秋的土地上,一任刺骨的冷氣侵入他魁偉而孱羸的身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些關于父親的有限信息,都從母親那里偶爾聽來。父親平日少言寡語,更是從來不提起他過去的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始終是硬朗的。這也許因為他魁梧的身體,也許因為他總有使不完的精力,我很少見他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總在一刻不停地干活。父親那雙粗糙的大手令人難以相信的靈巧。誰家的鐵鍋臉盆漏了,他敲敲打打就可以盛水;誰家的農(nóng)具壞了,他擺擺弄弄就可以使用;鄰家拿來些稻草或竹枝,他三扎兩扎就是一把美觀耐用的笤帚或掃帚。父親好助人,又寬厚,求他幫忙的人總是很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常說,嚴父慈母,父親卻慈祥而溫和。小時侯愛哭,父親總是微笑著蹲下來,把我攬進他寬闊的胸懷,揩去我滿面的淚痕……呵,父親,我永遠不會忘記,您那雙粗糙有力的大手摩挲著我稚嫩的臉頰,那種輕輕的硬硬的感覺,那種澀拉拉溫潤潤的感覺,那種輕疼疼微癢癢的感覺。那一刻呀,父親,您的懷抱,就是我的天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學了,父親常常問一些我答不上來的問題。每至窘迫,總是哥哥代答。父親便笑了,摸摸我的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好念書啊?!?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似乎總在尋求著什么。供銷社是他常去的地方,因為那里是莊戶人不出村子就能開眼界的地方。每一次去,只要不上學,父親必定帶上我。他彎下腰把我抱起來,讓我看到柜臺里面的情形,笑微微地發(fā)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要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每次都要小人書,這令父親很滿意。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得到的小人書是《沈秀芹》,說的是青年女子沈秀芹為搶救國家財產(chǎn),撲滅油火,英勇獻身的故事。封面上,沈秀芹縱身撲向熊熊燃燒的油桶的畫面,依然清晰地印在腦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從不逃學的??捎幸惶欤赣H不讓我上學了,因為他要趕著毛驢車去趟新鄉(xiāng)。父親讓我坐上他的毛驢車,小毛驢的蹄子得得得地敲著地面,來到了當時做夢都想來一趟的新鄉(xiāng)市。父親領我看那些高大的建筑,美麗的花園,末了,把我領到鐵路旁,說:“不要亂跑,一會兒有火車過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隨著一聲汽笛長鳴,火車轟隆隆飛馳而來。我的心“通通”地跳著,一只手捂耳朵,一只手點著,數(shù)火車有幾截?;疖囌骈L呀,火車真大呀,火車跑得真快呀!那時的我驚嘆著,心也附在了長龍般的火車上,隨著它轟隆隆遠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看見火車,也是唯一的一次逃學。這次逃學,使我認識了外面的世界,我的眼里不再只是粘土地、獨輪車和土坯房的世界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從小體弱多病,又是家中老末,所以備受家人呵護。由于貧血,到了初中時候,還時常需要去村衛(wèi)生所打一種叫做B12的針劑。父親總是把我安放在他的小推車上,推著我去衛(wèi)生所打針、取藥。有時,父親下地勞作,也會讓我坐上他的小推車,把我?guī)У教镩g地頭玩耍,仿佛他無論多么辛苦,只要有我在跟前,心里就安穩(wěn)似的?,F(xiàn)在想來,父親當年推著的哪里是獨輪車啊,他推著的分明是一家人艱辛的生活,是對小兒子滿心的疼愛,是期于前路的深藏的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漸漸長大,父親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我高中畢業(yè)時,父親已很是虛弱,只能干一些輕微的活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有一天,五十多歲的父親突然讓我教他學騎自行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們相跟著來到了打麥場,我緊緊抓住車的后座,父親抬腿跨上去,自行車便搖搖擺擺地前進了。看著父親吃力前傾的寬寬的脊背,想著父親一輩子艱辛操勞,我的淚便流了下來。父親畢竟虛弱,以他高大的身板,直至大汗淋漓,也未能馴服這輛自行車。他無可奈何地自嘲:“不行嘍,這輩子沒指望嘍?!?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的話讓我心里酸酸的。我愈加分明地意識到:父親是在渴望著什么,追求著什么。對父親來說,那一定是誘人的,美好的。只是這追求竟是那么艱難,那么苦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幫助兒子的時候,兩個人笑了;兒子幫助父親的時候,兩個人哭了。想起這句話,我的淚又一次溢出了眼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終于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那時的我剛剛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離家那天,我站在父親的病床前,父親望著我,清瘦的臉仍溢著那樣慈祥的微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吧,”父親說,“到大地方闖一闖?!?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點點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到街上,置買些上學用的東西……錢不夠,讓你哥再去借?!?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諳世事艱難的我,那時正沉浸在考上大學的興奮中,哪里能體諒家世的艱辛,了解父親的心情!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的眼中,分明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痛楚在,因為那時,母親也重病在床了。然而,誰又能想到,這便是我與父親的永訣!當我被人專程從學校領回家中,看到正待入殮的母親時,當我撲在母親的身上撕心裂肺般慟哭時,當我哭得頭昏氣短,死去活來時,我多么渴望能偎在父親的懷里,用他寬厚的手掌撫慰我哀痛的心?然而,不見父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父親,父親在哪里?”我喊著,問著,找著,沒有人答應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當我意識到那可怕的一瞬,嫩弱的心靈再也承受不了殘酷的打擊,便頹然倒地。我怨,怨哥哥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恨,恨老天為什么如此殘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事后我才知道,那時父親已去世二十多天。是父親臨終前囑咐,不讓告訴我的,他怕影響我的學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父母就這樣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相繼離開了人世。父母臥病,我沒能床前侍侯;父親去世,我沒能扶柩盡孝;母親臨終,我又沒能見上最后一面。這是我抱恨終生的痛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走了。除去近萬元的“窟窿”,他沒有留下任何值錢的東西。但是,父親留下的,卻是比金錢更寶貴的。從父親那里,我懂得了,生活是一種堅忍;從父親那里,我感覺到,助人是一種快樂;從父親那里,我領悟出,人生是一種追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走得太匆忙,連張照片也沒留下。但是父親活著,他活在我的心中。每當我閉上眼睛,我就看見,身材魁梧的父親正蹲下來,張開他的雙臂,臉上帶著一個父親所特有的那種慈祥和微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后記:文章寫于2003年12月,首發(fā),以此寄托對于父親的懷念。)</span></p> <p class="ql-block">(圖片來自網(wǎng)絡或AI,致謝?。?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