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親的河流

巴山異人

父親節(jié)的前夜，嚴程夢見了一條河。河面不寬，水色渾濁，泛著黃褐色的泡沫，打著旋向東流去。河岸兩側(cè)生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高高低低地隨風搖擺。河上橫著一座水泥橋，橋面已經(jīng)龜裂，露出了里面銹蝕的鋼筋，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橋頭立著一塊石碑，碑文早已模糊不清，只隱約可見“建于一九七三年”幾個字。這橋嚴程認得。二十多年前，父親常帶他來這里釣魚。那時，嚴程的父親是一個精壯的漢子，皮膚黝黑，手臂上肌肉虬結(jié)。他總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后背上印著“縣農(nóng)機廠”四個褪了色的紅字。每到周末，他便扛著竹竿，拎著鐵皮桶，吆喝嚴程去河邊。嚴程提著裝滿蚯蚓的罐頭瓶，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寬闊的背影在夕陽下投出長長的影子。父親釣魚時很少說話。他坐在折疊小凳上，眼睛盯著浮標，嘴里叼著煙卷，灰白的煙灰積了老長一截也不掉。嚴程則蹲在河邊玩水，捉些蝌蚪小蝦，偶爾偷眼看父親的側(cè)臉。父親的顴骨很高，下巴上總是冒著青黑的胡茬，眼角有幾道深深的皺紋。當浮標突然下沉時，父親的眼睛會驟然亮起來，手臂肌肉繃緊，魚線在空中劃出了閃亮的弧線。“又是個小的?！备赣H常這樣嘟囔，把巴掌大的鯽魚扔進桶里。桶底漸漸積了水，魚兒在里面撲騰，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嚴程的褲腳。那年嚴程十二歲，剛上初中。某個秋日的傍晚，父親釣到一條罕見的黑魚，足有兩斤多重。他罕見地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嚴程的頭。“今晚加菜?！彼f?；丶业穆飞?，他破天荒地給嚴程買了根冰棍，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 母親用那條黑魚燉了豆腐，滿屋子都是鮮香。父親喝了三兩白酒，話比平時多了一些，說起他年輕時在河里游泳的往事?！澳菚r候，水清得能看見底，魚也比現(xiàn)在多。”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閃著異樣的光彩，仿佛看見了遙遠的過去。嚴程注意到父親的鬢角已經(jīng)泛白，像落了一層薄霜。次日清晨，嚴程發(fā)現(xiàn)父親在院子里磨那把生銹的砍刀。他弓著背，手臂來回推動，刀刃在磨刀石上發(fā)出“嚓嚓”的聲響。嚴程問他做什么，他說要去河邊砍一些蘆葦回來編席子。“冬天墊在床上暖和?！彼^也不抬地說。嚴程看著父親青筋暴起的手背，突然發(fā)現(xiàn)那上面布滿了細小的傷痕，那是常年與鋼鐵打交道留下的印記。那天之后，父親再沒帶嚴程去釣魚。農(nóng)機廠倒閉了，他不得不去建筑工地搬磚。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回來時滿身水泥灰，連咳出的痰都是灰色的。他的背漸漸駝了，咳嗽聲越來越重，像破舊的風箱。有一次，嚴程聽見父親對母親說：“腰疼得厲害，怕是不能再干重活了。”母親沒說話，只是往他碗里多夾了一筷子咸菜。嚴程上高中后住校，很少回家。某個深秋的周末，他忽然想回去看看。到家時已是黃昏，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老槐樹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父親獨自坐在門檻上抽煙，煙頭的紅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父親瘦了很多，工裝顯得空蕩蕩的，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干涸的河床。“爸?！眹莱探兴?。父親愣了一下，似乎沒認出嚴程來，半晌才應(yīng)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在摩擦。父親站起身時有一些搖晃，嚴程聞到他身上有一股藥酒的味道?！俺燥埩藛幔俊眹莱虇?，眼睛卻看著地面。嚴程注意到父親的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右手中指少了半截，那是被機床軋掉的，他小時候就知道。 晚飯時，母親說起鄰居李叔的兒子考上了公務(wù)員。“那孩子還沒咱家嚴程學習好呢。”她說著，瞥了父親一眼。父親埋頭扒飯，喉結(jié)上下滾動，吞咽得很用力，仿佛吃下去的不是米飯，而是某種堅硬的、難以消化的東西。第二天嚴程走時，父親塞給他兩百塊錢?！百I點好吃的?！彼f，眼神飄向別處。那錢皺巴巴的，帶著他的體溫和汗味。嚴程攥著錢，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在抖，那不是年邁的顫抖，而是某種神經(jīng)性的、無法控制的震顫。后來母親告訴他，那是長期接觸化學溶劑的后遺癥。大學畢業(yè)后，嚴程在城里找了工作，很少回鄉(xiāng)。每次打電話回去，總是母親接聽，父親就在旁邊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內(nèi)容無非是“注意身體”“別太累”之類的。他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來，顯得格外遙遠而模糊，像是從水底發(fā)出的。去年冬天，父親住院了。嚴程趕到醫(yī)院時，他正躺在病床上輸液，手臂上插著針頭，青紫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清晰可見。他看見嚴程，試圖坐起來，卻引發(fā)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嚴程扶住他嶙峋的肩膀，感覺掌心下的骨頭硌得生疼。他的病號服空蕩蕩的，仿佛下面只剩下一副骨架。“沒事，老毛病了?！彼鴼庹f，嘴角還掛著血絲。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見他臉上密布的老年斑和松弛的皮膚，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嚴程在醫(yī)院陪護了一周。某個深夜，父親突然醒來，說想喝水。嚴程扶他坐起，看著他顫抖的手捧住杯子，水灑了一半在被子上。“老了，不中用了?！彼嘈χf。那一刻，嚴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在河邊釣魚的樣子，那時的他多么有力，能輕松拉起掙扎的魚，能單手把嚴程舉過頭頂。 出院后，父親更沉默了。他常常坐在陽臺上發(fā)呆，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嚴程回家，看見他對著院子里那棵老槐樹說話，內(nèi)容含糊不清。母親說這是藥物的副作用，讓嚴程別擔心。但嚴程分明看見他渾濁的眼里閃著淚光，像河面上破碎的陽光。今年春天，嚴程帶父親去河邊散步。水泥橋已經(jīng)加固過，鋪上了新的瀝青，但那些裂縫仍在，只是被勉強填平了。河水比記憶中更加渾濁，漂浮著塑料袋和礦泉水瓶。岸邊蘆葦稀疏，再沒有釣魚的人。父親走得很慢，拄著拐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的背駝得厲害，像是常年背負著無形的重擔。他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著河水默默流淌。忽然，父親指著遠處說：“那里以前有一片柳樹林，我小時候常在下面乘涼?！眹莱添樦赣H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見一片光禿禿的河岸和幾棟正在施工的商品樓。“現(xiàn)在沒了。”父親喃喃道，聲音輕得像嘆息。一陣風吹來，掀起他稀疏的白發(fā)，露出布滿老年斑的頭皮。嚴程伸手扶住他，感覺他輕得如同一片枯葉，隨時會被風吹走。回家的路上，父親走累了，他們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鐵盒，里面裝著幾顆水果糖?！俺詥?？”他問，就像二十年前問嚴程吃不吃冰棍那樣。嚴程拿了一顆，是廉價的橘子味，甜得發(fā)膩。父親自己也含了一顆，沒牙的嘴蠕動著，像個孩子。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照在他的臉上，那些皺紋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你小時候，”父親忽然開口，“最愛吃這個?！眹莱蹄蹲×耍瑳]想到他還記得。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啊。三十年前，某個夏日的午后，父親下班回來，從工裝口袋里摸出兩顆被體溫捂化的水果糖。那時他渾身機油味，笑容卻比糖還甜。 此刻，坐在長椅上的父親瞇著眼睛看太陽，嘴角微微上揚。嚴程發(fā)現(xiàn)父親的耳朵上，還留著年輕時打架留下的疤痕，現(xiàn)在被老年斑覆蓋著，幾乎看不出來了。這個曾經(jīng)能扛起整袋水泥的男人，如今連一顆糖都要含很久才能化開。他們沉默地坐著，聽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遠處有孩童的嬉笑聲傳來，清脆如鈴。父親忽然握住嚴程的手，他的手心粗糙而溫暖，像樹皮一樣?！巴谩！备赣H說，沒頭沒尾的。陽光照在他們交握的手上，父親的老年斑和嚴程的青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又奇異地和諧。那一刻，嚴程忽然明白，父親就像那條河，曾經(jīng)洶涌奔騰，如今緩慢平靜；曾經(jīng)清澈見底，如今渾濁難辨；曾經(jīng)滋養(yǎng)萬物，如今被人遺忘。但河水終究是河水，無論怎樣變遷，它始終在那里，默默流淌，承載著時光的重量。回家的路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父親的影子不再高大，卻和嚴程的影子緊緊相連，分不清彼此。路過一家小店時，嚴程買了根冰棍，掰成兩半。父親接過那半根冰棍，笑得像個孩子。冰棍在他缺牙的嘴里融化，糖水順著嘴角流下，嚴程用手帕替他擦掉，就像父親曾經(jīng)為嚴程做的那樣。明天就是父親節(jié)了。今夜，嚴程還會夢見那條河嗎？河水湯湯，奔流不息，帶著所有的記憶與時光，流向了看不見的遠方。而父親，就站在河的那頭，穿著那件舊工裝，扛著竹竿，等著嚴程一起去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