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云歸何處尋

秦淮云夢

<h1>語文教師柳月梅發(fā)梢垂落作業(yè)本時，歷史教師秦淮云夢看見了一縷月光。 </h1><h1> 雨夜他推窗望見對面亮著的燈，恍然讀懂她批注里深藏的溫柔。 </h1><h1> 月下茶香氤氳，她低聲念誦的詩句如暗夜潮水將他淹沒。 直到那個清晨他推開辦公室門，唯見半窗殘月映著案頭枯梅與墨痕未干的教案—— </h1><h1> 原來情濃如酒時，離別已悄然伏筆于檐角冷月與枝上寒香之間。</h1> <h1>秋雨纏纏綿綿，宛如濕透的愁緒，籠罩著整座校園。紫藤長廊幽深蜿蜒，葉片已然凋零稀疏，雨絲便乘隙穿過，無聲墜下，在青石板上洇開深色斑點。秦淮云夢夾著厚重的教案，匆匆穿行其間，視線偶然穿過藤蔓交錯的間隙，瞥見盡頭那間語文教研室的窗內(nèi)一點暖黃燈光，在雨霧氤氳的午后顯得格外溫潤。 他下意識放慢了腳步，仿佛被那燈光牽引著。走近時，門恰好開了，一道纖秀的身影抱著厚厚一摞作文本走出來，恰與他迎面相遇。是柳月梅。 “秦老師。”她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如濺玉，目光卻有些匆促地避開了他探尋的眼神，只余下微紅的耳廓暴露在微涼潮濕的空氣里。 “柳老師，這么多？”秦淮云夢看著她懷中搖搖欲墜的作業(yè)本山，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分擔(dān)一些重量。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她微涼的手背，兩人都似被這微小的觸碰驚動，動作同時凝滯了一下。柳月梅輕輕側(cè)身，幾縷未能束住的發(fā)絲便從她光潔的頸側(cè)悄然滑落，如同夜色中無聲流淌的溪流，恰恰垂落于最上面那本攤開的作文本上。 就在那一刻，秦淮云夢的目光凝住了。窗外陰雨連綿，天色晦暗如鉛，可偏有一縷極其稀薄、極其執(zhí)拗的天光，不知如何穿透了密布的彤云和層疊的藤蘿，竟如神跡般精準(zhǔn)地灑落下來，恰好籠罩在她垂落的發(fā)梢上。那縷發(fā)絲在微弱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柔潤光澤，泛著清冷的月華之色，靜靜棲在學(xué)生的字跡旁。 他心中驟然一動，仿佛某種沉睡的東西被這縷光悄然喚醒。那光，分明是月光的魂靈，卻倔強地選擇在這陰雨的午后顯形。 “謝謝。”柳月梅的聲音將他喚回，她已調(diào)整了姿勢，將本子抱得更穩(wěn)了些，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笑意，快步從他身旁走過。淡淡的、清冷的梅香氣息隨之拂過，轉(zhuǎn)瞬即逝，融入廊外濕重的雨氣之中，只留下秦淮云夢兀自站在原處，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微涼的觸感，眼前晃動著那縷被 奇異“月光”點亮的發(fā)絲。 他回到自己的歷史教研室，窗外的雨敲打著玻璃，單調(diào)而執(zhí)著。他坐下，攤開自己的教案，目光卻久久停留在教案扉頁上自己多年前隨手寫下的兩句詩：“欲平心緒頻斟酒，盡釋塵勞醉臥云?！北藭r心境，只覺世事紛擾，不如一醉。而此刻，指尖下意識地在“塵勞”二字上反復(fù)描摹，心底卻悄然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滋味，竟像是某種隱秘的期待。</h1> <h1>夜深沉，雨勢未歇，反而愈發(fā)急促，敲打著屋瓦窗欞，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濕冷之網(wǎng)。秦淮云夢批改完最后一份試卷，擱下筆，揉著酸澀的眉心走到窗邊。清冷的空氣混合著泥土與草木的氣息涌了進(jìn)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驅(qū)散滿身的倦怠。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qū)γ娼虒W(xué)樓那扇熟悉的窗。意料之中，那一點暖黃的光暈仍在夜色雨幕中亮著，像一顆固執(zhí)的星辰，不肯沉淪于無邊的黑暗。柳月梅的身影被燈光投射在窗紗上，一個微微前傾的側(cè)影，專注而寧靜。她大概又在批閱那些似乎永遠(yuǎn)也改不完的作文，或是在燈下寫著什么。隔著雨幕和庭院，那身影顯得朦朧而遙遠(yuǎn)，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熨帖人心的暖意，無聲地穿透了寒涼的雨夜，直達(dá)他心底最深處。 他想起白天在教研組會上，她發(fā)言時條理清晰、引經(jīng)據(jù)典的模樣，聲音不高，卻字字珠璣；又想起偶然在圖書館古籍書架旁遇見，她踮著腳費力去夠高處一本《花間集》，他伸手幫她取下，她接過時指尖的微涼和那句輕聲道謝……這些零碎的片段，此刻在雨聲的催化下，竟變得無比清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忽然，一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闖入腦海。他轉(zhuǎn)身疾步走到書桌前，有些急切地在一疊疊資料中翻找。終于，抽出一份夾在歷史教學(xué)期刊里的資料——那是上次語文組和歷史組聯(lián)合教研活動后，柳月梅分享的一篇關(guān)于古典詩詞意象教學(xué)的論文初稿，上面有她用清秀小楷寫下的詳細(xì)批注和補充。他當(dāng)時只覺內(nèi)容扎實，匆匆掃過便收了起來。 此刻，在夜雨孤燈的映照下，他再次展開這份稿紙。目光掠過那些嚴(yán)謹(jǐn)?shù)恼撌?，停留在她娟秀的字跡上。她的批注不再僅僅是學(xué)術(shù)的補充，字里行間流淌著對文字本身的敏銳體察和對古人幽微心緒的深刻共鳴。在分析李商隱“青鳥殷勤為探看”時，她旁注：“非關(guān)青鳥，實是人心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期盼，縱隔蓬山，亦要托付?！痹谔岬綔赝ン蕖斑^盡千帆皆不是”時，她又寫道：“江樓望眼，非為帆影，只為心中那一人。縱使千帆過盡，獨守一燈如豆，亦是心甘。” 這些文字，仿佛被窗外的雨聲浸潤過，帶著濕漉漉的深情，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一種莫名的悸動攫住了他，像是長久封閉的暗室，忽然被一道溫柔而銳利的光劈開。原來那些看似冷靜的學(xué)術(shù)文字之下，藏著一個如此細(xì)膩、深情、執(zhí)著于燈火微光的靈魂。她批注的哪里僅僅是古人的詩詞？字字句句，分明是她自己心緒的映照。一種前所未有的、想要靠近的沖動，如同窗外漸密的雨絲，無聲地將他纏繞。 秦淮云夢推開窗，更深沉的涼意裹挾著雨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望著對面那扇依舊亮著燈的窗，柳月梅的身影依舊在燈下，仿佛成了這雨夜中唯一確定不移的坐標(biāo)。那句“非關(guān)青鳥，實是人心深處那點不肯熄滅的期盼”在心頭反復(fù)縈繞，清晰得如同烙印。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原來，有些燈火，并非為了照亮?xí)?，而是為了點燃另一個在黑暗中凝望的人。</h1> <h1>此后數(shù)日，校園里那紫藤長廊仿佛成了某種無聲的約定之地。課間的短暫交錯，放學(xué)的匆匆一瞥，他們相遇的頻率似乎悄然增加。目光接觸的剎那，不再像最初那樣倉促閃避，而是短暫地停留，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淺笑，或是極簡短的問候。 “柳老師，下課了？” “嗯，秦老師也是？” 簡單的對白，在人來人往的喧鬧間隙里，卻如投入靜湖的石子，漾開只有彼此才能感知的漣漪。秦淮云夢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仿佛步履踏在云端，那份因批注文字而起的悸動，在每一次目光交匯的瞬間，都被無聲地確認(rèn)著。</h1> <h1>秋意漸濃，風(fēng)里已帶著刀鋒般的凜冽。一個霜華濃重的清晨，秦淮云夢剛踏進(jìn)辦公室，便看見自己那張靠窗的舊書桌上，赫然多了一只素凈的白瓷杯。杯身溫潤，裊裊熱氣正從中升騰而起，氤氳開一股清新微苦的香氣，是上好的龍井。杯子下壓著一張素箋，上面是柳月梅清雋的字跡：“晨寒露重，聊以驅(qū)寒。柳月梅?！?lt;br> 指尖觸到杯壁，暖意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心口。他端起杯子，目光透過蒸騰的水汽望向?qū)γ嬲Z文組的窗戶。柳月梅正坐在她的位置上，低頭寫著什么，晨曦為她專注的側(cè)影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她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注視，微微側(cè)過臉，隔著庭院遙遙望來。距離太遠(yuǎn)，看不清她具體的表情，但秦淮云夢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唇邊一定漾開了一抹極淡、極暖的笑意，如同杯中的茶香，無聲地彌漫過來，浸潤了他整個清晨。 他抿了一口茶，溫?zé)岬囊后w熨帖著肺腑，也熨帖了心底某個長久空曠的角落。他拿起筆，在便箋的空白處，鄭重地寫下：“襟迎晚照，氣貫蒼流。”這八個字，既是對她贈茶的回應(yīng)，更像是某種隱秘的誓言，關(guān)乎此刻的暖意，也關(guān)乎心中悄然滋長的、指向未來的某種期待。墨跡未干，他將便箋小心地夾進(jìn)了自己正在備課的《南唐書》里，仿佛藏起了一個溫暖的秘密。</h1> <h1>日子在茶香與目光的交錯中悄然滑過。秦淮云夢開始留意那些曾被自己忽略的細(xì)節(jié)：柳月梅批改作文時微微蹙起的眉心，在圖書館古籍區(qū)流連忘返時專注的側(cè)影，課間被學(xué)生圍住解答問題時那溫和耐心的語調(diào)……這些零星的碎片，逐漸在他心中拼湊出一個清晰而立體的輪廓，每一次新的發(fā)現(xiàn)，都帶來一陣微小的、近乎悸動的歡喜。 然而，這平靜的暖流之下，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正悄然滋生。他注意到柳月梅偶爾會對著窗外某處虛空長久地凝望，眼神空茫，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疏離。有時在長廊相遇，她唇邊那慣常的淺笑會顯得格外用力，仿佛只是為了維系某種表象。更明顯的是她身體的變化，那襲常穿的素色衣衫似乎顯得過于寬大了，裹著她單薄的身軀，偶爾幾聲壓抑的輕咳從她緊閉的唇間逸出，隨即被她迅速用帕子掩住，蒼白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青。這些細(xì)微的信號，如同初冬湖面上悄然凝結(jié)的薄冰，無聲地蔓延在秦淮云夢心頭，帶來一陣陣不祥的寒意。 他試圖詢問，話到嘴邊卻總是被她溫和而堅決地?fù)趸亍！爸皇怯悬c累，換季的緣故?！彼偸沁@樣說，眼神平靜無波，像一口深潭，將所有情緒都嚴(yán)密地封存于水面之下。秦淮云夢只能將那份沉甸甸的擔(dān)憂和無力感強行按捺下去，如同將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深水，明知它存在，卻再也看不見它的蹤影。</h1> <h1>直到那個周末的黃昏。天空被西沉的落日染成一片壯麗而哀婉的橘紅，秦淮云夢抱著一摞剛印好的資料，穿過空曠無人的操場。他本欲走向辦公樓，腳步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鬼使神差地拐向了教學(xué)樓后那處僻靜的、被幾株高大銀杏樹環(huán)繞的小園子。暮色四合，金黃的銀杏葉鋪滿了小徑。 園子深處，一方小小的石桌旁，柳月梅獨自坐著。她并沒有在看書，也沒有在批改作業(yè)，只是雙手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微微弓著背，臉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彎里。晚風(fēng)穿過樹林，卷起地上的落葉，在她腳邊打著旋兒，發(fā)出簌簌的輕響。她單薄的肩頭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瘦削，隨著壓抑的、近乎無聲的抽泣而難以抑制地輕輕顫抖著。那是一種全然崩潰的姿態(tài)，仿佛背負(fù)著千斤重?fù)?dān)終于將她壓垮，連哭泣都只能在這無人的角落獨自吞咽，不敢發(fā)出絲毫聲響。 </h1><h1> 秦淮云夢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僵立在原地，手中的資料變得無比沉重。那素日里溫和從容、引經(jīng)據(jù)典的柳老師，此刻脆弱得像一片即將被風(fēng)吹散的落葉。他想起她掩唇的咳嗽，想起她眼中深藏的疲憊，想起她刻意的回避……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瞬間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他不愿深想?yún)s又無法回避的可能。巨大的恐懼和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幾乎要沖過去，將她從那片孤寂的暮色中拉出來，然而腳步卻沉重得無法抬起——他害怕自己的貿(mào)然闖入，會驚碎她最后一點維持尊嚴(yán)的空間。</h1><h1>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園子陷入一片蒼茫的灰藍(lán)。柳月梅的顫抖似乎漸漸平息下來，她緩緩抬起頭，茫然地望著虛空，臉上淚痕未干，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秦淮云夢最終只是悄然后退，帶著滿心的驚濤駭浪和沉重如鉛的憂慮，無聲地退出了那片寂靜的園子。暮色吞噬了他的背影，也吞噬了石桌旁那個無聲哭泣的身影。有什么東西，在這個黃昏悄然碎裂了。</h1> <h1>那日后，秦淮云夢心中的弦始終緊繃著，目光如影隨形地追隨著柳月梅的身影，試圖從她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中捕捉到更多信息。然而，柳月梅卻如同什么事都未曾發(fā)生。她依舊按時上下課，批改作業(yè)，在教研組發(fā)言，笑容依舊清淺溫和，仿佛那黃昏園中崩潰的哭泣只是秦淮云夢的一場幻覺。只是，那笑容落在秦淮云夢眼中，卻如蒙上了一層薄冰，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疏離感。她變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教學(xué)交流，幾乎不再與任何人多言。那刻意的回避像一道無形的墻，將秦淮云夢關(guān)切的目光和所有試圖靠近的念頭都隔絕在外。 深秋的寒意徹底攫住了這座城市。一個周末的夜晚，秦淮云夢正伏案備課，窗外的風(fēng)呼嘯著卷過光禿的枝椏，發(fā)出凄厲的嗚咽。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聲穿透風(fēng)聲，清晰地傳了過來，正是從對面柳月梅的窗口。那咳嗽聲撕心裂肺，持續(xù)不斷，帶著一種要將肺腑都咳出來的兇險意味，中間夾雜著痛苦的喘息，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驚心。 秦淮云夢猛地站起身，沖到窗邊。對面那扇窗的燈亮著，窗簾被拉上了，但劇烈起伏的身影和那令人揪心的咳嗽聲，卻無比清晰地昭示著柳月梅此刻正承受的痛苦。他心急如焚，抓起桌上的手機(jī)，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遲遲無法落下——她的刻意回避歷歷在目，貿(mào)然的關(guān)心是否會成為另一種打擾？正當(dāng)他進(jìn)退維谷之際，咳嗽聲竟奇跡般地漸漸平息了下去，只剩下粗重而艱難的喘息聲隱約傳來。 他頹然放下手機(jī)，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慌感攫住了他。他像一頭困獸般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目光一次次投向?qū)γ婺巧攘林鵁舻拇?。夜色濃稠如墨，那一點燈火如同茫?？嗪Ｖ械墓轮郏嗳醵髲姷亓林?，對抗著無邊的黑暗和病痛的侵襲。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什么叫“情已深藏時入夢，雨如初戀又敲窗”——那份深藏心底的關(guān)切與焦慮，此刻比任何初戀的悸動都要來得猛烈和煎熬。而那窗外的風(fēng)聲，仿佛也化作了惱人的秋雨，一下下敲打在他緊繃的心弦上。 這一夜，秦淮云夢幾乎未曾合眼。對面的燈光，也在那場驚心動魄的咳嗽平息后，亮了很久很久才熄滅。</h1> <h1>寒意愈深，連空氣都仿佛凝滯凍結(jié)。秦淮云夢在一種持續(xù)的隱憂中度過數(shù)日。這日黃昏，他正欲離開辦公室，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一看，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讓他心頭猛地一跳——柳月梅。 信息極短：“秦老師，若有空，可否至學(xué)校西隅小園石桌處一晤？柳月梅。” 暮色四合，校園里行人稀少。秦淮云夢幾乎是小跑著穿過空曠的操場和靜寂的樓宇，直奔教學(xué)樓后那片被銀杏環(huán)繞的小園子。金黃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石桌旁那個熟悉的身影。柳月梅背對著他來的方向，正望著遠(yuǎn)處天際最后一抹將逝的殘霞。她穿著一件稍顯寬大的淺灰色羊絨開衫，愈發(fā)襯得身形單薄伶仃。 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暮色中的臉龐蒼白得幾乎透明，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清亮，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桌上放著一只小巧的保溫壺和兩個素凈的白瓷杯。 “秦老師，坐?！彼曇粲行┑蛦。瑓s異常平穩(wěn)。 秦淮云夢依言在她對面坐下，目光緊緊鎖住她，心中那沉甸甸的預(yù)感愈發(fā)清晰。 柳月梅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安靜地提起保溫壺，向兩只杯中注入清澈微黃的液體。一股帶著淡淡苦澀藥氣的茶香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并非他熟悉的龍井清香。 “是藥茶?！彼路鹂创┝怂囊苫螅p聲解釋，將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驅(qū)寒暖胃的?！彼约阂捕似鹨槐?，雙手捧著，汲取著那微薄的熱度，目光卻投向暮色漸深的天空。幾只歸巢的寒鴉掠過暗藍(lán)色的天幕，留下幾聲蒼涼的啼鳴。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只有晚風(fēng)吹過枯枝的嗚咽。秦淮云夢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海域。 終于，柳月梅收回了目光，落在面前升騰著熱氣的茶杯上，眼神變得悠遠(yuǎn)而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暮色，看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秦老師，”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你見過……一個人被一點點抽空的樣子嗎？”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又像是在回憶某種殘酷的畫面，“我的母親……就是那樣走的。從能走能動，到需要人攙扶，再到只能終日躺在床上……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一點點暗下去，熄滅掉?！彼穆曇衾餂]有太多波瀾，卻蘊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認(rèn)命，“最后那段日子，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看著我，眼神里……全是說不出的東西?！?lt;br>她微微仰起頭，望向暮色中那幾顆剛剛亮起的、異常遙遠(yuǎn)的寒星，仿佛在努力抑制著什么?！搬t(yī)生對我說，‘家族遺傳，概率很高’?！彼旖菭科鹨唤z極淡、極苦的弧度，“我那時還不信，覺得是庸醫(yī)誤判。直到……我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一遍遍發(fā)出警告，像倒計時一樣提醒我……” 她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捧著茶杯的雙手上，那曾經(jīng)執(zhí)筆批注、寫下清秀字跡的手指，此刻在暮色中顯得異常纖細(xì)蒼白，仿佛一折即斷。“頻繁的疲憊，沒有緣由的低燒，骨頭里那種揮之不去的酸痛……”她每說出一個詞，都像在陳述別人的故事，語氣平靜得令人心顫，“還有……咳血?！弊詈髢蓚€字，她幾乎是含在唇齒間逸出來的，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在秦淮云夢心上。 </h1><h1>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抑制住身體的顫抖。他明白了，明白了那些掩唇的咳嗽，明白了那黃昏園中的崩潰，明白了她所有刻意的疏離和回避。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他想說什么，想反駁醫(yī)生的診斷，想告訴她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昌明，想給她一點微弱的希望……然而，所有的話語都在她那種洞悉一切的平靜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柳月梅再次抬起頭，目光靜靜地落在他臉上，那眼神清澈見底，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通透?！八?，”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秦老師，我……要走了。” 秦淮云夢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要走了”在死寂的空氣中反復(fù)回蕩，如同喪鐘。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前的暮色驟然變得無比沉重，沉沉地壓了下來。 藥茶的苦澀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柳月梅看著秦淮云夢瞬間失血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如同星子驟然熄滅的痛楚，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捏著。然而，那決堤般的情緒只在她眼中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平靜覆蓋。她低下頭，避開他灼痛的目光，從隨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個略厚的信封，輕輕推到他面前的石桌上。 “這個，”她的聲音依舊保持著平穩(wěn)，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我這段時間……整理的一些東西。關(guān)于古典詩詞里‘月’與‘雨’意象的源流梳理，還有一些……我自己寫的東西。很散亂，不成體系?！彼⑽⑼ｎD了一下，目光落在信封上，仿佛在凝視著里面承載的所有時光與心緒，“或許……對你以后的教學(xué)，或者……就當(dāng)是留個念想吧?！?lt;br> 秦淮云夢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牛皮紙信封，仿佛它是某種判決書。他沒有去碰它，只是艱難地抬起頭，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什么時候走？” </h1><h1> “下周。”柳月梅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定。 “……去哪里？”他追問，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仿佛為了應(yīng)和她的話，就在這一刻，天幕徹底暗沉下來，一輪清冷的圓月悄然掙脫了薄云的遮蔽，懸掛在墨藍(lán)色的天穹之上。皎潔的銀輝灑落下來，穿過光禿的銀杏枝椏，在鋪滿落葉的地面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也照亮了石桌旁兩人蒼白的臉。 秦淮云夢順著她的目光抬頭望去，那輪月如此澄澈，如此圓滿，圓滿得近乎殘忍。清輝如霜，冷冷地覆蓋著大地，也覆蓋著他心中洶涌的悲涼。他想起白日里在教室講“月是故鄉(xiāng)明”，講“天涯共此時”，那些詩句此刻像冰冷的箭矢，一支支射回他心上。原來圓滿的月光，映照的也可以是離別和永訣。 </h1><h1> “是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得仿佛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月色……很好?！彼似鹈媲澳潜缫盐龅乃幉瑁帤夂涂辔陡忧逦?。他仰頭，一飲而盡。那苦澀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深處，如同此刻無望的滋味。 柳月梅也默默飲盡了杯中的茶。放下杯子時，她的指尖冰涼。她站起身，那襲淺灰色的羊絨開衫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 柳月梅也默默飲盡了杯中的茶。放下杯子時，她的指尖冰涼。她站起身，那襲淺灰色的羊絨開衫在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h1><h1> 柳月梅的目光飄向遠(yuǎn)處沉入黑暗的樹影，眼神變得有些空洞?！澳线叀粋€暖和點的地方。具體的……不重要了?！彼栈啬抗?，落在秦淮云夢臉上，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那笑容卻脆弱得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觸即碎。“別這樣，秦老師?！彼p聲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安撫，“你看，至少今晚……月色很好?！?lt;br></h1><h1> “不早了，秦老師，我該回去了。”她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 </h1><h1>秦淮云夢也隨之站起。兩人之間隔著小小的石桌，咫尺之距，卻又仿佛隔著萬水千山。月光清冷地流淌在他們之間，如同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 “柳老師……”秦淮云夢終于開口，聲音艱澀無比，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沙啞，“保重……身體。” 柳月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她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將他的模樣鐫刻進(jìn)靈魂深處。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寒潭，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深沉的訣別之意。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極其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你也是，秦老師?！彼穆曇糨p如嘆息，融化在微涼的夜風(fēng)里。 秦淮云夢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月光凍結(jié)的石像。他看著她灰色的身影一點點融入濃重的夜色，最終完全消失不見。晚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徒勞地追逐著她離去的方向，發(fā)出簌簌的哀鳴。石桌上，只留下兩個空了的白瓷杯，和那個沉甸甸的、封存著未言之語的牛皮紙信封。清冷的月輝灑在上面，如同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永遠(yuǎn)無法消融的寒霜。他伸出手，指尖觸到信封冰涼的邊緣，那寒意瞬間沿著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h1><h1>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zhuǎn)身，踏著滿地沙沙作響的枯葉，一步一步，走向園子出口處那片更深的黑暗。月光將她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鋪滿金黃落葉的地面上，如同一個沉默而悲傷的注腳。她始終沒有回頭。</h1> <h1>更深露重，寒意刺骨。秦淮云夢枯坐在書桌前，桌上的臺燈是屋內(nèi)唯一的光源，在窗玻璃上投下他孤寂的身影輪廓。對面那扇熟悉的窗，此刻一片漆黑，沉在無邊的夜色里，像一只永遠(yuǎn)閉上了的眼睛。那點曾夜夜為他而亮的燈火，熄滅了。 他最終打開了那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厚厚一疊稿紙，字跡依舊是他熟悉的清秀小楷，只是筆畫間似乎少了幾分往日的從容，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滯澀。開篇便是工整的標(biāo)題：《“月”與“雨”——古典詩詞中的情思雙刃》。內(nèi)容翔實嚴(yán)謹(jǐn)，梳理著從《詩經(jīng)》的“月出皎兮”，到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從杜甫的“雨腳如麻”，到李商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那些被月光浸透、被雨絲纏繞的詩句，被她一一拈出，條分縷析，冷靜得如同在解剖標(biāo)本。 然而，翻到稿紙的后半部分，畫風(fēng)陡然一變。不再是嚴(yán)謹(jǐn)?shù)恼撌?，而是一頁頁零散的手稿，字跡時而潦草，時而工整，仿佛記錄著不同心境下的囈語。 “雨夜獨坐，聽檐滴如更漏。想起白日長廊偶遇，他指尖的溫度……衣薄偏逢寒夜雨，情深不遇暖心人。原來詩中的寒涼，竟能如此切身?！?這是娟秀的字跡，日期正是那個雨夜他推窗望見她燈下身影之后。 “批改學(xué)生習(xí)作至深夜，頭痛欲裂。抬頭望向?qū)γ妫臒粢策€亮著。筆落云箋卿已醉……呵，醉的何嘗是紙上文字？燈下孤影相對，縱無言，亦覺暖意暗生?！?這一頁的字跡略顯潦草，透著一絲病中的疲憊和莫名的慰藉。 再翻過幾頁，字跡變得異常凝重，筆畫深深陷入紙背：“咳疾又作，痰中見紅。醫(yī)生語焉不詳，然其眼神已說明一切。母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揮之不去。孤燈一盞燃余夢，殘月半窗思舊人……只是這‘舊人’，終究要輪到自己了嗎？” 墨點暈開了一小片，仿佛被淚水洇濕過。 最后幾頁，字跡異常工整，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平靜，卻字字如冰錐刺入秦淮云夢的心：“確診了。塵埃落定。也好，不必再自欺欺人。整理舊稿，竟覺滿紙皆是讖語。情已深藏時入夢，雨如初戀又敲窗……夢該醒了，窗外的雨，終究是冷的。此生如寄，能得幾回月下共盞？曲徑歸來香滿袖，晚歌唱罷月盈眸……那‘香’，那‘月’，終究是留不住的幻影罷了?！?lt;br></h1><h1>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后一行字上，那是她特有的娟秀字體，卻力透紙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吾心卿未了，傾顏吾獨夢……可憐耳鬢未磨，半生惆悵最無益。就此姓名暗喚，一笑從容應(yīng)莫辭。” 這分明是那日黃昏小園石桌旁，她未曾宣之于口的真正告別！ 淚水終于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滴落在稿紙上，迅速暈染開墨跡。秦淮云夢猛地伏在案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如同受傷困獸的悲鳴。那“一笑從容”四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上。原來她早已將自己滿腔無處安放的情愫，將那些無法言說的恐懼、留戀、遺憾，以及最終強撐的從容，都化作了這滿紙墨痕，無聲地交付于他。她以這種方式，完成了最后的傾訴與告別。冰冷的月光從窗外流瀉進(jìn)來，無情地覆蓋著桌上散亂的手稿，也覆蓋著他顫抖的肩背。</h1> <h1>最后一周的時光，像指縫間握不住的流沙，帶著一種殘忍的加速度飛快流逝。校園里一切如常，學(xué)生們在課間喧鬧，紫藤長廊的枯枝在風(fēng)中搖曳。秦淮云夢知道柳月梅還在，她的課表依舊排著，但他再也沒有在長廊、在圖書館、在操場上“偶遇”過她。她像一個刻意抹去自己痕跡的影子，將自己封閉在教研室和課堂之間，回避著一切可能的交集。</h1><h1> 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望著她夾著教案匆匆走進(jìn)教室的背影，瘦削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望著她下課走出教室時，略顯蒼白的臉上極力維持的平靜；望著她在教研組門口，對同事關(guān)切的詢問報以淡淡的、疏離的微笑。每一次無言的遙望，都像一把鈍刀在心上來回切割。那份牛皮紙信封里的字句，如同烙印，時時灼痛著他。他無數(shù)次拿起手機(jī)，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又無數(shù)次頹然放下。說什么呢？安慰顯得蒼白，挽留近乎殘忍。他只能沉默，讓那份沉重的關(guān)切和無力感在胸腔里發(fā)酵、膨脹，幾乎要將他撐裂。</h1><h1> 離別的時刻終于還是來了。那是一個異常清冷的清晨。天色尚未大亮，灰蒙蒙的，帶著深冬特有的肅殺。寒風(fēng)如刀，刮過光禿禿的枝頭，發(fā)出尖銳的哨音。秦淮云夢幾乎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便起身，裹緊大衣，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出了門。他沒有走向自己的教研室，而是徑直穿過寂靜無人的校園，來到校門口附近那排高大的梧桐樹下。</h1><h1> 遠(yuǎn)遠(yuǎn)地，他便看到了那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柳月梅的身影立在車旁，正和一個前來送別的同年級老師低聲說著什么。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深色羽絨服，圍著厚厚的圍巾，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但即便如此，秦淮云夢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虛弱。</h1><h1> 他站在粗壯的梧桐樹干后，沒有上前。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撲打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卻渾然不覺。他只是死死地望著那個方向，貪婪地捕捉著她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仿佛要將這最后的身影刻入骨髓。</h1><h1> 同年級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叮囑了幾句，便轉(zhuǎn)身朝校內(nèi)走去。柳月梅微微頷首，目送同年級老師離開。然后，她并沒有立刻上車，而是緩緩地、有些艱難地轉(zhuǎn)過身，目光投向空寂的校園深處。她的視線似乎漫無目的地在教學(xué)樓、操場、光禿的紫藤架……這些熟悉的景物上緩緩掠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眷戀和告別之意。寒風(fēng)掀動著她圍巾的一角，露出小半張毫無血色的臉。</h1><h1> 就在她的目光即將掃過他藏身之處的那一刻，秦淮云夢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識地往樹干后縮了縮，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躲藏，是害怕面對那最后的對視？還是害怕自己會失控？他只知道，此刻上前，除了增添彼此的痛楚，毫無意義。</h1><h1> 柳月梅的目光在他藏身的梧桐樹方向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眼神空茫，帶著一種穿透眼前景象望向虛空般的疲憊，似乎并未聚焦，又似乎早已洞悉一切。隨即，她收回了目光，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微微佝僂了身體，輕輕拉開車門，動作遲緩地坐了進(jìn)去。</h1><h1> 車門“嘭”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黑色的轎車緩緩啟動，匯入清冷的晨光中稀疏的車流，很快便消失在道路的盡頭。</h1> <h1>秦淮云夢依舊僵立在粗礪的梧桐樹皮之后，仿佛被那一聲關(guān)門的輕響釘在了原地。寒風(fēng)更猛烈地刮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撲打著他冰冷麻木的臉頰。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空洞，仿佛心臟連同周圍的空氣都被瞬間抽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死寂。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樹后挪出來，站在空曠的路邊，望著轎車消失的方向。那里，空無一物，只有灰白的天際線和被寒風(fēng)刮得光禿禿的枝椏，在清冷的晨光中如同絕望伸向天空的手。 他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凍得僵硬麻木，才像一個失魂的木偶般，機(jī)械地挪動腳步，朝著教學(xué)樓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拽著千鈞重?fù)?dān)。他沒有回自己的歷史教研室，而是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間熟悉的語文組辦公室。 門虛掩著。他伸出手，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推開了門。 </h1><h1>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彌漫著一種人去樓空后的清冷和寂寥。清晨微弱的曦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射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寂寥的光帶?？諝庵兴坪踹€殘留著淡淡的、熟悉的書墨和梅香混合的氣息，卻又顯得那么飄渺，仿佛隨時會被風(fēng)吹散。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靠窗的那個位置——柳月梅的辦公桌。 桌面收拾得異常整潔干凈，纖塵不染，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然而，在那片空曠的桌面上，卻有幾樣?xùn)|西，如同精心布置的遺物，被窗外的晨光清晰地勾勒出來。 一截枯梅枝。深褐色的枝干虬曲嶙峋，上面沒有一片葉子，只在最末端的細(xì)枝上，孤零零地綴著一朵已經(jīng)完全干枯的梅花?；ò牝榭s著，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失去所有水分的暗紅色澤，像一滴凝固了千年的血淚，又像一團(tuán)即將熄滅的火焰殘燼。它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枯槁的美。 枯梅枝的旁邊，壓著一份攤開的教案。紙頁微微卷曲，墨跡新鮮得似乎還未干透。娟秀的小楷寫滿了整頁，筆鋒間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凌厲的決絕。教案的末尾，是幾行被特意框出來的詩句： “月掛檐頭邀遠(yuǎn)客，梅開枝上覓知音?！?lt;br> “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 字字清晰，力透紙背。那“月”與“梅”，那“淺”與“深”，那“夢”與“尋”，像一把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jìn)秦淮云夢的眼底，刺入他的心臟。 他踉蹌著走到桌前，伸出顫抖的手，指尖輕輕拂過那枯梅干硬的花瓣，觸感冰冷而粗糙。那朵曾經(jīng)鮮活、暗香浮動的梅花，如今只剩下形骸，如同她燃燒殆盡的生命。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墨跡未干的教案上，落在最后那兩行錐心刺骨的詩句上。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瞬間將他徹底吞沒。 “月淺燈深……”他喃喃地念出聲，聲音沙啞破碎，如同夢囈，“夢里云歸……何處尋？” 窗外，寒風(fēng)依舊呼嘯，吹動著光禿的樹枝，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檐角之上，一彎冷月尚未完全隱去，蒼白而遙遠(yuǎn)地掛在灰藍(lán)色的天幕邊緣。梅開枝上？他低頭看著桌上那朵枯死的梅，又望向窗外光禿禿的、在寒風(fēng)中顫抖的梅樹枝椏——哪里還有知音可覓？哪里還有云蹤可尋？ 巨大的悲慟和虛空感終于徹底將他擊垮。秦淮云夢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伸出雙手撐住冰冷的桌面，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決堤般洶涌而出，一滴，兩滴……沉重地砸落在教案上那墨跡未干的“何處尋”三個字上。墨色瞬間被淚水洇開，模糊成一片絕望的、化不開的深黑。那模糊的墨跡，仿佛是她最后一聲無聲的嘆息，也是他心中永遠(yuǎn)無法填補的、冰冷的空洞。</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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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云歸何處尋

秦淮云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