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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看洗馬林(小說)

東方云涵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張家口西北邊的洗馬林堡,隆慶五年(1571)的初雪來得特別早。十六歲的常景文趴在堡墻冰冷的垛口上,呼出的白氣迅速被北風(fēng)撕碎。</p><p class="ql-block"> 堡外,肅殺的曠野盡頭,一隊(duì)打著殘破旌旗的明軍騎兵正押著幾輛吱呀作響的牛車,緩緩沒入灰白的地平線。父親粗糙的大手按在他肩頭,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喑?。骸翱匆姏],娃?往后,再不用往那邊送人頭了!”他指的是北邊那片廣袤而令人心悸的草原——大明與蒙古韃靼部近二百年的血腥廝殺之地。</p><p class="ql-block"> 幾天前,父親常鐵山還和幾個老弟兄蹲在火塘邊,對著缺了口的陶碗長吁短嘆,說韃子又在野狐嶺那邊集結(jié)了人馬,怕是又要“搶糧了”,洗馬林首當(dāng)其沖。恐懼如同盤旋在堡子上空的陰云,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p><p class="ql-block"> “隆慶和議”的消息像一道撕裂寒冬的閃電,劈開了洗馬林堡上空凝固的死寂。朝廷的告示貼在了堡門邊斑駁的磚墻上,言明與蒙古俺答汗化干戈為玉帛,重開“茶馬互市”。</p><p class="ql-block"> 常鐵山和幾個老軍戶擠在人群里,粗糙的手指頭一個字一個字點(diǎn)著告示上“開市通商”、“永息兵戈”的字眼,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常景文擠在父親身邊,感到父親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微微發(fā)抖,那是一種死里逃生的虛脫,混雜著難以置信的狂喜。</p><p class="ql-block"> “通了!真的通了!”常鐵山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嘶啞地吼出來,像頭卸下千斤重軛的老牛。</p><p class="ql-block"> 洗馬林,這座倚著邊墻、枕著西北幾個通往壩上草原豁口的軍堡,骨子里的商魂似乎一夜之間被這“和議”的春風(fēng)喚醒。常鐵山那柄砍過韃靼人、豁了口的腰刀被他仔細(xì)擦了又擦,最終掛在了堂屋正中的墻上,成了一件沉默的祭品。</p><p class="ql-block"> 他翻出壓在箱底多年、早已板結(jié)發(fā)霉的幾塊茶磚,又拿出幾件昔日從韃靼散兵身上剝下、一直沒敢拿出去換錢的舊皮襖,眼神熱切地望向堡子西北方向那幾道熟悉的山口——那曾是韃靼騎兵呼嘯而來的死亡通道,如今,卻成了希望之路。</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跟著父親,第一次踏上了那條傳說中的商道。初春的壩上草原,枯草下已隱隱透出倔強(qiáng)的新綠。</p><p class="ql-block"> 一支由幾十輛吱吱呀呀的本地牛車組成的隊(duì)伍,正碾過解凍不久、還有些泥濘的土地,緩緩向北移動。車上滿載著堡里水磨日夜不停磨出的面粉、新榨的胡麻油、燒鍋坊里剛淌出來的烈酒,還有那些在軍營庫房里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磚茶。</p><p class="ql-block"> 趕車的多是像父親一樣的軍戶,臉上褪去了刀兵之氣,卻刻滿了對前路未知的忐忑與希冀。</p><p class="ql-block"> “景文,記住嘍,”常鐵山指著遠(yuǎn)處草坡上幾頂緩緩移近的蒙古包,“那是朋友,不是敵人了。他們離不開咱的茶和糧,咱缺不了他們的牲口和皮子!”</p><p class="ql-block"> 隊(duì)伍在一個叫鎮(zhèn)河口的地方停下。幾騎蒙古人早已等在那里,為首的是個面色黝黑、顴骨高聳的中年漢子,叫巴特爾。雙方語言不通,只能依靠手勢和臉上努力擠出的笑容交流。交換的過程笨拙而謹(jǐn)慎。</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巴特爾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常家車上那些油亮結(jié)實(shí)的鐵鍋、嗅著濃烈的酒香時,眼中閃動著毫不掩飾的欣喜。他牽過幾匹健壯的蒙古馬交給常鐵山,又指指自己帶來的一大堆帶著膻味的生牛皮和幾捆風(fēng)干的肉條。沒有文書契約,沒有討價(jià)還價(jià)的喧嘩,只有對彼此需求最樸素的確認(rèn)。常鐵山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溫?zé)岬鸟R脖子,感受著那蓬勃的生命力,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草熏黃的牙。常景文則好奇地盯著那些蒙古人腰間精美的銀鞘小刀和鑲嵌著綠松石的鼻煙壺,草原的氣息第一次以如此平和的方式撲面而來。</p><p class="ql-block"> 歸途的牛車上,多了蒙古駿馬、成捆的皮子和大塊雪白的青鹽。常鐵山小心翼翼地?fù)崦聯(lián)Q來的馬鞍,對兒子念叨:“看到了吧,娃?這比動刀子強(qiáng)!往后,咱洗馬林人,憑力氣、憑膽識吃飯!”</p><p class="ql-block"> 十年光陰,足以讓一條商路在和平的滋養(yǎng)下變得血肉豐滿。洗馬林堡,這座昔日的鐵血軍城,筋骨深處早已被奔騰的商業(yè)血脈沖刷重塑。</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早已不是那個趴在城垛上看軍隊(duì)的少年。他身材壯實(shí),臉龐被塞外的風(fēng)沙和陽光磨礪得棱角分明,尤其是一雙眼睛,沉靜中透著商旅之人特有的機(jī)敏和謹(jǐn)慎。他繼承了父親常鐵山當(dāng)年跑草地的營生,甚至走得更遠(yuǎn),做得更大。憑借著膽大心細(xì)和早年跟著一個流落洗馬林的蒙古老通譯學(xué)會的半吊子蒙語,他成了堡子里小有名氣的“跑草地”行家。他的旱板牛車隊(duì),也從父親時代寒酸的幾輛車,發(fā)展到了二十多輛的規(guī)模。</p><p class="ql-block"> “掛瓦”的木頭轱轆碾過堡子里愈發(fā)光滑的石板路,吱吱呀呀的聲響早已成了洗馬林最富生機(jī)的晨曲。常家車隊(duì)的牛車,照例停在堡子?xùn)|南角那家最大的車馬店外。店門口,來自蔚州、懷安甚至山西的車把式們操著不同口音大聲吆喝著,忙著給牛套軛、緊綁貨物的繩索??諝庵袕浡诩S便、新刨木花、胡麻油和生皮子混合在一起的濃烈氣味。</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仔細(xì)檢查著每一輛車:油簍子捆扎得是否結(jié)實(shí),摞得高高的面粉袋子會不會在顛簸中垮塌,那些裝在特制木箱里怕磕碰的細(xì)瓷碗碟是否墊足了干草。他伸手敲敲車軸,聽聽那被鐵皮包裹的車輪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沉悶“掛瓦”聲,又蹲下查看木制的車轅和車軸連接處是否牢靠。這些用本地榆木、樺木打制的旱板車,構(gòu)造簡單卻實(shí)用至極,是穿越茫茫草原的生命線。</p><p class="ql-block"> “常掌柜,您瞅瞅,這轱轆邊上新掛的瓦,剛淬的火,保準(zhǔn)結(jié)實(shí)!”車鋪的李瘸子拄著拐杖湊過來,臉上堆著笑,指著自家鋪?zhàn)娱T口新打制出來的一排排車輪。</p><p class="ql-block"> 洗馬林堡內(nèi)外的鐵匠鋪、木匠鋪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晻円共幌?,爐火映紅了半邊天。為商隊(duì)造車、修車、打制馬蹄鐵和車瓦,成了堡子里最紅火的營生。常景文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掃過那些忙碌的匠人,心里盤算著這趟回來,得給幾輛老車換換車軸了。</p><p class="ql-block"> 雍正五年(1727年),朝廷與俄國簽訂《恰克圖條約》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洗馬林堡的商人圈子里激起了滔天巨浪。這意味著商路向北延伸了數(shù)千里,越過庫倫(烏蘭巴托),直抵遙遠(yuǎn)的恰克圖,甚至能觸摸到那個傳說中金發(fā)碧眼的“羅剎國”(俄羅斯)!</p><p class="ql-block"> 堡里“德隆昌”商號的大掌柜王秉義,一個精瘦干練、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山西人,很快找上了常景文。</p><p class="ql-block"> 王掌柜捻著山羊胡,慢條斯理地說:“景文老弟,你的本事和信譽(yù),老哥信得過。這趟買賣,非同小可,是去恰克圖!老毛子那邊,認(rèn)咱的茶葉、綢緞,出手就是貂皮、銀器、上好的呢絨!敢不敢接這趟‘大拔子’?”</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的心猛地一跳。恰克圖!那是多少跑草地人做夢都不敢想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激動,沉穩(wěn)地問:“王掌柜,貨有幾成?路上怎么走?老毛子那邊,有接洽的門路?”</p><p class="ql-block"> “貨你放心,上等的湖州府細(xì)茶、蘇杭綢緞、景德鎮(zhèn)瓷器,還有咱洗馬林的好酒好油,管夠!”王秉義壓低了聲音,“門路,咱德隆昌在庫倫有分號,那邊有相熟的‘買賣城’(恰克圖中方市場)掌柜。路線嘛,得靠老把式了。聽說庫倫再往北,盡是荒原戈壁,狼群出沒,還有不知名的馬匪……風(fēng)險(xiǎn)不小,可這利,也大得嚇人!”</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風(fēng)險(xiǎn)伴隨著前所未有的誘惑。常景文望著王秉義眼中跳動的野心光芒,又想起父親當(dāng)年摸著蒙古馬鞍時那樸實(shí)的笑容。商道,如同河流,終究要奔向更廣闊的海洋。</p><p class="ql-block"> 他重重地點(diǎn)了頭:“接了!王掌柜,人、車、把頭,我來張羅。這趟‘大拔子’,咱洗馬林的旱板車,要走到天邊去!”</p><p class="ql-block"> 出發(fā)的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龍?zhí)ь^。洗馬林西門外寬闊的西沙河河床,往年荒涼沉寂,此刻卻成了人聲鼎沸的海洋。冰面尚未完全解凍,但三十多丈寬的河道上,早已被送行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城墻上也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像給灰黃的堡墻鑲了一道滾動的黑邊。</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站在自家的車隊(duì)前,二十輛牛車整齊排列,貨物捆扎得如同一個個堅(jiān)實(shí)的堡壘。他特意穿上了母親為他趕制的新棉袍。妻子趙氏默默地將一包油炸得焦黃的冷糕塞進(jìn)他隨身的大褡褳里,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褡褳里用油紙包好的黃醬、咸菜疙瘩和一小袋珍貴的豆料。她低著頭,手指微微顫抖,最終只說出一句:“……早點(diǎn)回來?!甭曇糨p得像風(fēng)中的羽毛。</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點(diǎn)點(diǎn)頭,用力握了一下妻子的手,那手上因常年操勞而生的硬繭傳遞著無聲的承諾。</p><p class="ql-block"> 車隊(duì)把頭,人稱“老駱駝”的宋寶恒,是常景文費(fèi)盡心思請來的。宋寶恒年近五十,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都像是塞外的風(fēng)刀刻下的路標(biāo)。他沉默寡言,眼神卻像草原上的鷹隼,能穿透迷蒙的風(fēng)雪,看清幾十里外的地貌。此刻,他正一絲不茍地進(jìn)行著出發(fā)前最重要的儀式。</p> <p class="ql-block">  頭?!活^格外高大健壯的黃犍牛,被牽到隊(duì)伍最前方。常景文親手將一條嶄新的紅綢系在它粗壯的彎角上。宋寶恒在牛頭前擺上一張方桌,上面供著熱氣騰騰的白面饃饃、整只的煮雞、鮮艷的水果和幾杯醇香的白酒。</p><p class="ql-block"> 他點(diǎn)燃三炷粗大的線香,裊裊青煙筆直地升騰,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散開來。他口中念念有詞,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韻律,然后猛地將一疊黃表紙錢撒向空中。紙錢如同黃色的蝴蝶,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飄散。</p><p class="ql-block"> “跪——!”宋寶恒一聲斷喝。</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所有的車把式、隨行的鏢師、德隆昌的賬房先生,乃至王秉義掌柜本人,齊刷刷地面朝頭牛,跪倒在冰冷的河灘卵石上。黑壓壓的人群也跟著矮了下去,嘈雜的人聲瞬間沉寂。人們朝著那頭披紅掛彩、茫然咀嚼著草料的黃牛,虔誠地叩下頭去。每一次額頭觸地,都帶著沉甸甸的祈愿:愿這通靈的頭牛引好路,愿風(fēng)調(diào)雨順,愿人畜平安,愿滿載而歸!</p><p class="ql-block"> 宋寶恒端起一杯酒,緩緩潑灑在頭牛面前的土地上。剩下的供品,被推到黃牛嘴邊。它伸出粗糙的舌頭,卷起饃饃,大嚼起來。人群里,不知是誰家婦人壓抑的抽泣聲響起,迅速感染了更多的人。告別的話語、殷切的叮嚀、壓抑的哭聲交織在一起,在空曠的河灘上回蕩,悲壯而蒼涼。</p><p class="ql-block"> “起——拔——子——嘍——!”宋寶恒蒼勁沙啞的吼聲撕裂了離別的愁云。</p><p class="ql-block"> 他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得不像個年近半百的人。手中的長鞭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炸響。</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最后看了一眼城墻垛口上妻子那模糊卻熟悉的身影,狠狠心,揚(yáng)起手中的鞭子,抽在頭車轅牛的背上:“駕!”</p><p class="ql-block"> 浩浩蕩蕩的車隊(duì),如同一條蘇醒的巨龍,開始緩緩蠕動。一百多輛牛車(常家二十輛與其他幾個商隊(duì)匯合)排成長蛇陣,車輪碾過河床的砂石,發(fā)出沉悶而連綿的“掛瓦”聲,匯成一股巨大的、充滿力量的轟鳴。</p><p class="ql-block"> 車上插著的各色商旗——德隆昌的杏黃旗、常記的靛藍(lán)旗、以及其他商號的旗幟,在料峭的春風(fēng)中獵獵招展,像無數(shù)跳動的心臟。</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坐在頭車的車轅上,看著前方宋寶恒在馬背上挺拔的背影,又回頭望了一眼洗馬林堡那在晨光中逐漸模糊的輪廓,一種混合著離愁、豪情與巨大責(zé)任感的激流在胸中奔涌。</p><p class="ql-block"> “叮——咚——?!恕?lt;/p><p class="ql-block"> 悠長而富有節(jié)奏的鈴聲,是草原夜行中唯一的旋律,也是維系整個商隊(duì)生命的脈搏。頭車轅桿下懸掛著四個碩大的銅鈴,隨著牛車的顛簸起伏,發(fā)出沉穩(wěn)洪亮的“咚——咚——”聲,如同大地沉穩(wěn)的心跳。尾車則掛著三四個音調(diào)更為清越的“?!!扁?。中間的車輛,每隔十輛,也掛一個鈴鐺。這“叮咚”之聲在萬籟俱寂的暗夜荒原上,穿透力極強(qiáng),前車可聞后車之鈴,后車能辨前車之音。鈴聲綿延不絕,意味著車隊(duì)完整,前后相顧,平安無事。一旦某處鈴聲驟然中斷或變得急促雜亂,便是危險(xiǎn)的信號。</p> <p class="ql-block">  常景文裹緊了厚重的老羊皮襖,蜷在頭車的貨堆上。夜風(fēng)如冰冷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頭頂是璀璨得令人心顫的星河,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p><p class="ql-block"> 車隊(duì)行進(jìn)的速度不快,但異常平穩(wěn)。轅牛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他側(cè)耳傾聽著那單調(diào)卻令人心安的鈴聲,目光落在車轅上吊著的那盞馬燈上。燈罩是用厚實(shí)的紅布做的,透出的光暈溫暖而朦朧,在無邊的黑暗中,像一顆微弱卻執(zhí)拗跳動的火星。前后望去,整個長長的車隊(duì),數(shù)百點(diǎn)這樣的紅黃色燈火在緩緩移動,宛如一條流淌在黑色絨布上的星河,壯觀得令人屏息。</p><p class="ql-block"> 旅程的艱辛遠(yuǎn)超想象。出了杏園狗、過了尚義的大青溝,再向北進(jìn)入化德、黃旗、賽罕、二連一帶,地貌漸漸從起伏的草甸變?yōu)楦鼮榛臎龅母瓯跒???耧L(fēng)成了常客,裹挾著砂石,抽打得人睜不開眼,臉皮生疼。水源變得極其珍貴。</p><p class="ql-block"> 這天,車隊(duì)剛扎下營盤不久,天氣驟變。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下來,北風(fēng)凄厲地呼嘯著,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砂礫,打在帳房上噼啪作響。氣溫急劇下降,營盤中央作為標(biāo)志的牛糞堆剛點(diǎn)起火,就被狂風(fēng)吹得火星四濺,明滅不定。負(fù)責(zé)放牧的車夫連滾爬爬地跑回來,臉凍得發(fā)青,驚恐地報(bào)告:“宋把頭!不好!起‘白毛風(fēng)’了!牲口……牲口驚了群,往西北邊跑散了!風(fēng)太大,追不住!”</p><p class="ql-block"> 白毛風(fēng)!草原上最可怕的殺手!能見度瞬間降到咫尺,寒冷足以在短時間內(nèi)凍斃人畜。</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心頭一緊,看向宋寶恒。只見這位老把頭眉頭緊鎖,側(cè)耳傾聽著狂風(fēng)的呼嘯,又抬頭嗅了嗅空氣,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混沌一片的四周。他沒有絲毫慌亂,果斷下令:“慌什么!點(diǎn)火!把所有能燒的駱駝刺、干牛糞,圍著營盤中心堆起來點(diǎn)!火要大!把備用帳房的氈子也拆了燒!快!”</p><p class="ql-block"> 他又轉(zhuǎn)向幾個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車夫和鏢師:“老馬、趙三,你們幾個,帶上響鑼、火把,沿著營盤邊緣,逆著風(fēng),一邊走一邊使勁敲,大聲吆喝!給跑散的牲口引路!韃子狗都放出去!”那幾條體型碩大、眼神兇悍的韃子狗,早已焦躁不安地嗚嗚低吼著,聞言立刻如離弦之箭般沖入風(fēng)雪。</p> <p class="ql-block">  營盤中央,熊熊的篝火在狂風(fēng)中艱難地燃燒著,橘紅色的火焰瘋狂搖曳,成為這片白色地獄中唯一的光明燈塔。逆風(fēng)而去的鑼聲和吆喝聲被風(fēng)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時間在刺骨的寒冷和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常景文和伙計(jì)們拼命往火堆里添加著一切可燃之物,臉被烤得發(fā)燙,后背卻被寒風(fēng)刺透。</p><p class="ql-block"> 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雪中隱約傳來了牛群熟悉的哞叫聲,夾雜著韃子狗興奮的吠鳴。朦朧中,影影綽綽的牛影,如同找到了母親的孩子,正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朝著火光的方向奔來!是火光、鑼聲和忠誠的韃子狗,在“白毛風(fēng)”的魔爪下?lián)尰亓诉@些寶貴的牲口!常景文看著那些渾身掛滿冰霜、驚魂未定的牛,再看看宋寶恒那張?jiān)诨鸸庥痴障乱琅f沉靜如石的臉,心中充滿了后怕與無言的敬佩。這個沉默寡言的老把頭,他的經(jīng)驗(yàn)、果決和那份對荒野的深刻理解,是這支隊(duì)伍真正的脊梁。</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商隊(duì)歷經(jīng)三個多月的艱難跋涉,終于看到庫倫(烏蘭巴托)城外那成片成片、如同白色蘑菇般的蒙古包時,整個車隊(duì)爆發(fā)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歡呼。庫倫,這座草原上的明珠,是無數(shù)跑草地人心中的圣地,也是疲憊旅人休整、交易的溫暖港灣。</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和伙計(jì)們將牛車趕到庫倫城外一片水草豐美的牧場安頓好。卸下重負(fù)的牛群悠閑地啃食著久違的青草。常景文脫下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舊皮襖,換上了一件半新的靛藍(lán)色棉布長衫,帶著德隆昌的賬房先生,跟著王秉義派來的人,第一次踏入了庫倫城的)“買賣城”。</p><p class="ql-block"> 這里的氣象與洗馬林截然不同。街道兩旁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店鋪和商棧的幌子,蒙文、漢文、甚至還有曲里拐彎的俄文招牌混雜在一起。穿著厚重皮袍、頭戴皮帽的蒙古人,長衫馬褂的漢商,以及一些高鼻深目、穿著呢子大衣或哥薩克式軍服的俄羅斯人,摩肩接踵??諝庵谢祀s著牛羊肉的膻氣、濃烈的煙草味、皮革味、香料味,還有一種異國香水的味道。喧囂的市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各種語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充滿活力的嘈雜。</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走進(jìn)一家掛著“晉隆源”牌匾的大商棧后院。這里堆滿了小山般的貨物。德隆昌的細(xì)茶、綢緞、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拆開檢驗(yàn),庫倫分號的掌柜與俄商代表激烈地討價(jià)還價(jià)。常景文不懂俄語,只能通過翻譯和雙方的表情、手勢來判斷進(jìn)展。當(dāng)最終看到俄商滿意地點(diǎn)頭,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拍著一箱箱印著俄文的呢絨、一捆捆珍貴的紫貂皮和水獺皮,以及那些閃爍著銀光的器皿(銀碗、燭臺、甚至還有一座小巧的銀制佛像)時,他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下。巨大的利潤,足以撫平一路的艱辛。</p><p class="ql-block"> 卸貨、交割、收款,忙碌了數(shù)日。終于得閑,常景文和幾個相熟的洗馬林車把式,如左仲如等人,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庫倫城。在一個飄著濃郁奶香的小攤前,常景文遇到了巴特爾——當(dāng)年在鎮(zhèn)河口交換馬匹的那個蒙古漢子!十年光陰,巴特爾臉上添了風(fēng)霜,眼神卻依舊明亮。他一眼認(rèn)出了常景文,驚喜地用生硬的漢語喊道:“常!賽奶子(好朋友)!洗馬林!”他熱情地拉過常景文,硬塞給他一大碗滾燙的、帶著咸味的奶茶,又指著攤子上精美的銀制鼻煙壺和鑲嵌著珊瑚的蒙古刀,豎起大拇指:“好!你們的!換!”</p><p class="ql-block"> 喝著暖到心窩的奶茶,看著巴特爾真誠的笑臉,聽著他那生澀卻親切的漢語,常景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用自己那半通不通的蒙語夾雜著手勢回應(yīng):</p><p class="ql-block"> “賽白鬧(你好)!巴特爾!朋友!鐵鍋,酒,好?”他比劃著喝酒的動作。 </p><p class="ql-block"> 巴特爾哈哈大笑,用力拍著常景文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p><p class="ql-block"> 休整了半個多月,返程的貨物也裝載完畢:沉甸甸的大青鹽、成捆的羊毛、珍貴的藥材(鹿茸、羚羊角)、柔韌的木盤木碗,還有一部分從俄商那里換來的、在關(guān)內(nèi)能賣出高價(jià)的呢絨和幾張壓箱底的貂皮。車隊(duì)離開庫倫南行時,氣氛輕松了許多。歸心似箭的車把式們甩著響鞭,扯開嗓子吼起了那首不知傳了多少代、詞句粗陋卻充滿生命力的蒙漢“胡攪歌”:</p><p class="ql-block"> “口渴心是老板板(蒙語:老婆婆)!”</p><p class="ql-block"> “阿姨格是木碗碗(蒙語:碗)!”</p><p class="ql-block"> “我們就叫格坦坦(蒙語:漢人)!”</p><p class="ql-block"> 唱到興頭上,不知誰促狹地吼出最后一句:</p><p class="ql-block"> “想要錢就找死喊(找死蒙語是:錢)!”</p><p class="ql-block"> 粗獷的歌聲在遼闊的草原上回蕩,帶著汗水的咸味和收獲的喜悅。常景文也跟著哼唱,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純粹的笑容。秋日的陽光慷慨地灑在滿載的牛車上,也灑在這條被無數(shù)車轍和腳印磨亮的古道上。前方,是家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咸豐年間的一個深秋,洗馬林堡西沙河畔。常景文已是兩鬢染霜的老人,背微微佻僂,但眼神依舊清亮。他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站在高坡上。腳下,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送別和迎接車隊(duì)的河床。此刻,這里正上演著一年中最盛大的景象——秋后的“大拔子”歸來了!</p><p class="ql-block"> 一支又一支龐大的旱板牛車隊(duì),如同歸巢的巨龍,從北方的地平線上源源不斷地涌來。車輪碾過砂石的聲音匯成持續(xù)不斷的低沉雷鳴,蓋過了人聲的喧沸。成千上萬輛牛車!車上滿載著鼓鼓囊囊的毛皮口袋、成捆的羊毛、巨大的鹽塊、木箱……壓得車軸吱呀作響。每一支歸來的車隊(duì)都風(fēng)塵仆仆,牛和人身上都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趕車人的臉上無不洋溢著如釋重負(fù)的喜悅和豐收的豪情。他們揮舞著鞭子,大聲吆喝著,向城墻上和河灘上迎接的親人報(bào)平安。</p><p class="ql-block"> “爹!看!三叔的車隊(duì)!后面跟著宋家老倌的車!”常景文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眉眼與他年輕時極為相似的壯漢興奮地指著遠(yuǎn)方。這是他的長子常繼業(yè),如今已是常家車隊(duì)的掌舵人。</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瞇著眼望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旗幟。車隊(duì)駛近,宋寶恒的兒子,如今也是一把好手的“小駱駝”宋振邦,率先跳下車轅,快步跑到常景文面前,恭敬地行禮:“常伯!我們回來了!這趟順當(dāng)!您老放心!”他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風(fēng)塵,眼神卻亮得驚人。</p><p class="ql-block"> 河灘上,人聲鼎沸,成了巨大的露天貨場和歡慶的海洋。商號的伙計(jì)們拿著賬本,高聲吆喝著,指揮苦力們卸貨、過秤、分類。鹽塊堆成了小山,羊毛捆像巨大的白色蠶繭,各種皮子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從草原帶回的活牛被集中趕到一邊的臨時圍欄里,發(fā)出陣陣哞叫??諝庵袕浡刮?、塵土味、牲口氣息和收獲的滿足感。鐵匠鋪、木匠鋪的師傅們也帶著徒弟穿梭其中,檢查著歸來的車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暣似鸨朔瑸檫@宏大的歸程交響曲增添著鏗鏘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 “秋后看洗馬林!”常景文看著眼前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盛世圖景,口中喃喃念著這句在口外商道上流傳越來越廣的話,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出復(fù)雜的神色。是自豪,是欣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憂。他看到了常繼業(yè)、宋振邦這些后生眼中的銳氣與闖勁,也看到了更遠(yuǎn)處,張家口方向,那日漸繁忙的驛路上,偶爾飛馳而過的、噴吐著黑煙的鋼鐵怪物——火車的影子。還有那些沿著新修的“汽車路”顛簸前行的、不用牛馬拉動的“鐵車”。這些新東西的速度,快得讓旱板牛車望塵莫及。</p><p class="ql-block"> “繼業(yè)啊,”常景文的聲音在喧囂中顯得有些低沉,“看見張家口那邊過來的‘消息’(新聞)沒?俄國那邊……不太平啊。庫倫城里,也有些人心浮動?!?lt;/p><p class="ql-block"> 常繼業(yè)正忙著指揮伙計(jì)清點(diǎn)剛卸下的一批上等貂皮,聞言不以為意地笑道:</p><p class="ql-block"> “爹,您老就愛操心!俄國人鬧他們的,咱的買賣做了幾百年了,蒙古人離了咱的茶米油鹽能成?離了咱,他們的皮子羊毛賣給誰去?這老倌車,結(jié)實(shí)著呢!”他拍了拍身邊一輛剛檢修完、車軸還散發(fā)著桐油味的旱板車,語氣里充滿了對祖輩傳下營生的自信。</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沒再說話,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北方庫倫的方向,又看了看腳下這片因商路而沸騰的土地,心中那縷隱憂,如同西沙河底潛藏的暗流,悄然加深。</p><p class="ql-block"> 時代的洪流,終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常景文那深藏的隱憂,在歷史車輪的碾壓下,迅速變成了冰冷的現(xiàn)實(shí)。</p><p class="ql-block"> 宣統(tǒng)退位,民國肇始,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更深重的亂局。外蒙在王公和沙俄的慫恿下,陰云密布,離心離德。民國二年(1913年),沙俄與外蒙私自簽訂《俄蒙協(xié)約》,消息傳來,如同在洗馬林跑草地商幫的頭頂炸響一聲驚雷。常繼業(yè)那次從庫倫歸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灰敗,帶回來的貨物也稀稀拉拉。</p><p class="ql-block"> “爹!庫倫……庫倫快待不住了!”常繼業(yè)一進(jìn)家門,灌了一大碗涼茶,聲音嘶啞,“街上到處是俄國兵!那些王公的府邸門口都掛著俄國的旗子!咱的商棧被俄國人盯得死死的,買賣城里的老主顧都不敢跟咱們漢商多說話!貨……根本收不上來,價(jià)格也被壓得死死的!”他疲憊地抹了把臉,“聽說,那邊要……要自立門戶了!”</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坐在堂屋那把磨得油亮的太師椅上,靜靜聽著,手中的旱煙桿許久沒動一下。墻上的自鳴鐘滴答作響,聲音在壓抑的沉默中顯得格外刺耳。窗外,洗馬林堡的天空似乎也陰沉了許多。</p><p class="ql-block"> 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民國十三年(1924年),外蒙在蘇俄的支持下,正式宣布獨(dú)立,建立“蒙古人民共和國”。與此同時,新生的蘇維埃政權(quán)與北洋政府關(guān)系交惡,最終斷交。連接中蒙俄貿(mào)易的政治臍帶,被徹底斬?cái)唷R坏罒o形的、卻比長城更為堅(jiān)固的鐵幕,轟然落下,隔絕了那條流淌了四百年的商業(yè)血脈。</p><p class="ql-block"> 對于洗馬林,對于常家,這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p><p class="ql-block"> 曾經(jīng)喧囂的西沙河河灘,如今只剩下呼嘯的北風(fēng)卷著枯草和砂礫。河床空闊寂寥,如同一條干涸的巨大疤痕。常家偌大的車院里,那幾十輛曾經(jīng)承載著家族榮耀與生計(jì)的旱板牛車,如今靜靜地停放在角落,車轅斷裂,車輪歪斜,厚厚的灰塵覆蓋著曾經(jīng)掛過鮮艷商旗的木桿,也覆蓋了“掛瓦”車輪上殘存的鐵皮。幾頭老牛無精打采地臥在殘破的牛棚里,眼神渾濁。</p><p class="ql-block">常繼業(yè)蹲在車院門口,手里拿著半截?zé)熅恚且黄茢〉木跋?,眼神空洞。宋振邦悶頭坐在一塊廢棄的車軸上,用一把鈍刀有一下沒一下地削著一根木棍,木屑簌簌落下,像無聲的嘆息。</p><p class="ql-block"> “繼業(yè)哥,這……這往后,咱吃啥?”宋振邦終于悶悶地問出一句,聲音干澀。</p><p class="ql-block"> 常繼業(yè)狠狠吸了一口早已熄滅的煙屁股,嗆得咳嗽了幾聲。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聲音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勁:</p><p class="ql-block">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車廢了,牛老了,手藝還在!老子就不信,這洗馬林離了‘跑草地’,就養(yǎng)不活人!”</p><p class="ql-block"> 他目光掃過那些廢棄的車輛,“拆!把這些老木頭拆了,有用的做家具,沒用的當(dāng)柴燒!?!涝?!咱們……開油坊!堡子里那么多胡麻,張家口那邊榨油機(jī)便宜了,咱也弄它幾臺!還有,我打聽了,關(guān)內(nèi)人現(xiàn)在稀罕咱這的口蘑、蕨菜……收山貨!”</p><p class="ql-block"> 常景文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到車院門口。他看著兒子眼中那股近乎悲壯的狠厲,又看了看那片曾經(jīng)承載著無數(shù)夢想、如今卻只剩斷壁殘?jiān)摹袄喜莸亍边z跡。夕陽的余暉將他和那些廢棄牛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織成一幅蒼涼的剪影。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緊繃的肩膀。那動作很輕,卻仿佛用盡了老人全部的力氣。渾濁的老眼里,有什么東西在夕陽下閃爍了一下,最終歸于沉寂的堅(jiān)忍。洗馬林人的骨頭,終究是硬的。</p><p class="ql-block"> 八十多年后的一個秋日,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市郊一家飄著烤羊肉香氣的餐館里。鬢角已染霜華的常思遠(yuǎn)——常景文的玄孫,正與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對坐。老者姓喬,祖籍山西祁縣,是旅居蒙古半個多世紀(jì)的老華僑。</p><p class="ql-block"> 幾杯醇厚的馬奶酒下肚,話題自然轉(zhuǎn)到了故鄉(xiāng)。當(dāng)常思遠(yuǎn)提到自己來自中國張家口萬全區(qū)的洗馬林鎮(zhèn)時,喬老端著酒杯的手忽然頓住了。他瞇起眼睛,仔細(xì)打量著常思遠(yuǎn),臉上慢慢漾開一種奇特的笑容,像是想起了久遠(yuǎn)的趣事。</p><p class="ql-block"> “洗馬林?”喬老用帶著濃重晉中口音的普通話重復(fù)了一遍,眼中閃過一絲追憶的光芒,隨即呵呵地笑出了聲,“年輕人,你知道我們這些老‘上蒙古來的’(老華僑),見面寒暄,除了問‘什么時候上來的’,還愛念叨句什么老話嗎?”</p><p class="ql-block"> 常思遠(yuǎn)搖搖頭,好奇地看著他。</p><p class="ql-block"> 喬老呷了一口酒,悠悠念道:“秋后——看洗馬林!”他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仿佛在品味這句古老諺語的韻味。</p><p class="ql-block"> 常思遠(yuǎn)心頭劇震,手中的筷子差點(diǎn)掉落:“喬老,您……您也知道這句話?”</p> <p class="ql-block">“哈哈!”喬老爽朗大笑,拍了拍桌子,“我沒去過洗馬林,可我父親,還有那些早年在這邊做買賣的老掌柜、老領(lǐng)房們,他們可都是‘跑草地’的行家!當(dāng)年庫倫的買賣城,誰不知道洗馬林的旱板牛車?誰不知道‘秋后看洗馬林’的盛況?”</p><p class="ql-block"> 他眼神變得深遠(yuǎn),仿佛穿透了時光,“那些老輩人,一說起張家口北邊那條古道,說起那成千上萬輛老倌車歸來的場面,眼睛里都放光?。∧鞘撬麄兡贻p時的江湖,是他們用命趟出來的財(cái)路!‘秋后看洗馬林’……嘖嘖,這句話,在當(dāng)年跑草地的圈子里,那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鹱终信?!?lt;/p><p class="ql-block"> 餐館窗外,烏蘭巴托的夜色漸濃,霓虹閃爍。常思遠(yuǎn)告別了喬老,獨(dú)自走在異國的街頭。晚風(fēng)帶著草原的涼意吹拂在臉上。喬老那句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秋后看洗馬林”,如同穿越時空的鐘聲,在他耳邊久久回蕩。</p><p class="ql-block"> 他仿佛看到了西沙河畔人山人海、焚香禱祝的悲壯啟程;看到了暗夜荒原上,那綿延數(shù)里、如星河墜地的點(diǎn)點(diǎn)車燈和“叮咚”不絕的生命鈴聲;看到了祖父常繼業(yè)在廢棄車院前那絕望又狠厲的眼神;更看到了無數(shù)個“常景文”、“宋寶恒”、“左仲如”,趕著簡陋卻堅(jiān)韌的旱板牛車,在風(fēng)霜雨雪、戈壁草原中,用生命和腳步丈量出一條橫貫亞歐大陸筋骨的傳奇商路。</p><p class="ql-block"> 洗馬林,這三個字,不再僅僅是地圖上的一個坐標(biāo)。它是鐫刻在張庫古道血肉里的一個古老印記,是一首回蕩在歷史風(fēng)煙中的、關(guān)于勇氣、堅(jiān)韌與商業(yè)文明的蒼涼長歌。縱然古道塵封,駝鈴遠(yuǎn)去,那“秋后”的傳奇與回響,如同血脈深處的烙印,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被悄然喚醒,提醒著后人,這片土地曾經(jīng)擁有過怎樣壯闊輝煌的脈搏。</p><p class="ql-block"> 2025年6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說明:本文中的所有人物均取自洗馬林當(dāng)?shù)氐恼鎸?shí)姓氏,不過在故事構(gòu)建過程中,為突出主題、人物和情節(jié),朝代設(shè)定存在一定的穿越情況,如果單純從歷史角度看,與常規(guī)歷史時間線有所出入,還望讀者予以理解。</p> <p class="ql-block">民國時期跑草地的常景文(右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