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四十一章</p><p class="ql-block">十月的廣州依然感覺到潮濕悶熱。張斌帶著林冰、徐子佩走出南海發(fā)展銀行分行大堂，穿過馬路就到了中盈大廈。中盈大廈的玻璃幕墻折射的光晃得林冰有點眩暈，她下意識抬手擋了一下。</p><p class="ql-block">中盈大廈大堂里，身著煙灰色職業(yè)裝的廖婉兒款步迎來，笑容甜得像加了三分糖的奶茶：“張行好，盧總讓我來接，免得你們辦手續(xù)麻煩。”</p><p class="ql-block">“廖經(jīng)理客氣?！睆埍箅S意抹了把汗，熟稔地領著兩人走向閘口。林冰沖廖婉兒點頭致謝，余光瞥見她胸前的工牌——行政人事部專員?？磥韽埍蟠_實是這兒的?？?。</p><p class="ql-block">電梯上升時，金屬鏡面映出三個人的倒影。張斌突然開口：“這位是奧科的廖婉兒，美麗又能干?！庇洲D(zhuǎn)向廖婉兒，“這兩位是中誠會計師事務所的林冰和徐子佩，行業(yè)精英?！?lt;/p><p class="ql-block">廖婉兒掩唇輕笑：“林經(jīng)理好，徐經(jīng)理好。28層是辦公區(qū)，39層是展廳，要是有興趣，參觀完可以上去看看我們的明星產(chǎn)品。”她說話時，張斌的目光在林冰手腕上的淡粉色疤痕上多停留了半秒，那道疤痕在空調(diào)冷風里泛著微光，像條蟄伏的小蛇。</p><p class="ql-block">一行人轉(zhuǎn)過鋪著波斯地毯的走廊，奧科集團的鎏金LOGO在落地窗前碎成點點光斑。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響清脆而急促。接待臺后的文員起身指引：“張行，盧總監(jiān)他們在3號會議室等著。”</p><p class="ql-block">會議室里，兩盆虎皮蘭筆挺地立在墻角，空調(diào)出風口發(fā)出輕微的嘶鳴。奧科集團財務總監(jiān)盧小燕起身握手，紅色指甲在林冰掌心輕輕點了點：“久仰林師大名，這次奧美上市，還得多仰仗中誠的專業(yè)指導?！彼砗蟮耐跷臍g稍顯局促，白襯衫系著紅色的領帶，卻難掩眼底的緊張。</p><p class="ql-block">“客氣了，”林冰將筆記本電腦擺在會議桌中央，藍色光標在屏幕上跳動，“首先非常感謝貴公司邀請我們來商量討論輔導上市事宜。我們已看過貴公司的資料，不過想先聽聽你們有什么想法和要求?！?lt;/p><p class="ql-block">“我們想法和要求很簡單，就是希望貴所幫助我們成功上市?！北R小燕微微一笑，“當然，我們也知道上市審批不容易，特別是財務這方面是關鍵。我們民企財務方面恰好又是弱項。根據(jù)張行推薦，同時廣發(fā)證券公司對你們也很認可，所以邀你們過來，希望你們幫助我們。你們有什么想法和要求盡管提，我們?nèi)ε浜??！?lt;/p><p class="ql-block">“謝謝你們的信任。那我先談談工作計劃和要求吧。我們工作主要有下面幾項。一、上市申請前全面盡調(diào)。盡調(diào)目的是看看財務合規(guī)性和真實性有沒有問題，以及稅務問題。二、規(guī)范財務管理。重點是會計核算的合規(guī)性和內(nèi)控體系。三、監(jiān)管的溝通和應對。這主要協(xié)助你們應對監(jiān)管部門的質(zhì)詢。甚至直接與監(jiān)管部門溝通交流。四、審計和招股文件審核。審計主要是審這三年的財報和下來招股說明書這類相關文件。五、上市后的持續(xù)規(guī)范。上市后不是管理終點，只是起點，上市后規(guī)范要求更高，而且是持續(xù)性的?？傮w來看，工作比較多，比較復雜，我們會從專業(yè)角度給你們支持和建議，但其中更需要你們支持和配合，因為你們才是主角?！绷直幢R小燕比較直接，也直接把自己要求和想法拋出。</p><p class="ql-block">“明白，你們回郵的保密協(xié)議我們已收到，當時已提交了一些基礎資料。你們看完基礎資料有什么問題嗎？”盧小燕翻開文件夾，看了看里面的保密協(xié)議和資料清單。</p><p class="ql-block">“從貴司提供的資料來看，我們總體感覺貴司上市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所以我們愿意接你們這項業(yè)務。不過盡調(diào)后，如果發(fā)現(xiàn)一些風險我們無法接受時，也可能退出，希望你們理解?！绷直^續(xù)開門見山表明態(tài)度。</p><p class="ql-block">張斌聽了不覺皺了皺眉。盧小燕聽完也有點不悅道：“那我們豈不是沒有保障？”</p><p class="ql-block">“我所指的風險是指違背執(zhí)業(yè)原則，涉及違法違規(guī)，而貴司又不愿更改，那我們是無能為力的。當然，我想你們也應該明白，即使我們冒風險出具報告，證監(jiān)會也難以通過。這風險不單指我們事務所，也是你們的風險?！绷直靼缀芏嗝衿笊鲜胁⒉皇菫槿谫Y促進企業(yè)發(fā)展，而是為割韭菜圈錢，目前監(jiān)管越來越嚴，她必須先打打預防針。</p><p class="ql-block">“林經(jīng)理，你想多了。奧科集團要長遠發(fā)展，當然不會冒風險觸碰紅線，不過靈活性也要有的。希望你們一方面把關，一方面也給出一些靈活處理的意見，以確保奧美新材順利上市?！睆埍鬄榉乐沽直捅R小燕交流陷入僵局，馬上打圓場說道。</p><p class="ql-block">“對，我們也不會冒風險，但希望貴所從專業(yè)角度幫我們解決問題?！北R小燕臉色有緩和說道。</p><p class="ql-block">“那就好，我是覺得坦誠把態(tài)度表明，更利于下來的合作?！绷直槃萁忉尩?，“我根據(jù)你們提供的三年財報，發(fā)現(xiàn)一些疑問也先簡單問一下。你們應收賬款周轉(zhuǎn)率比同行低，而毛利率卻比同行高，是什么原因？這兩項指標證監(jiān)會審批時會比較關注?！?lt;/p><p class="ql-block">“有關奧美新材的具體財務指標問題，王總，你解釋一下？”盧小燕轉(zhuǎn)頭對旁邊的王文歡說道。</p><p class="ql-block">王文歡似乎沒想到突然一問，馬上翻開面前文件夾看了看，擦了擦汗有點緊張說道：“應收賬款周轉(zhuǎn)率比較低，呃，主要是我們產(chǎn)品主要供應一些大廠，大廠結(jié)算期都比較長。至于毛利率高，主要是我們工藝技術問題，我們拿了不少專利，還是高新科技企業(yè)。”</p><p class="ql-block">“你們同類企業(yè)也供應給一些大廠呀，你們主要供應那些大廠呢？”林冰接著問道。</p><p class="ql-block">“呃，這個，這個我要回去查查?！蓖跷臍g有點吱唔道。林冰看到王文歡的神態(tài)心中不禁引起警覺。</p><p class="ql-block">話音未落，張斌突然插話：“林總，現(xiàn)在IPO市場競爭激烈，各企業(yè)有各企業(yè)營銷策略，相信證監(jiān)會也理解的?！彼D(zhuǎn)動著鋼筆，筆尖在紙面劃出沙沙的聲響，“一些財務指標如果需要調(diào)整，辦法還是很多的。下來你教教他們合理調(diào)整，報表就立馬好看了?！?lt;/p><p class="ql-block">盧小燕輕笑出聲：“張總說得在理，上市輔導本就是門藝術。”她推過一份文件，“林總看，這是奧美最新的專利技術研發(fā)投入，這方面我們做了不少工作……”</p><p class="ql-block">林冰的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調(diào)出另一組數(shù)據(jù)：“盧總監(jiān)，根據(jù)我們的核查，這些研發(fā)費用中有40%與生產(chǎn)車間改造重疊，不符合單獨列支條件。還有近10%是外聘第三方研發(fā)，而不是自主研發(fā)，這也可能被質(zhì)疑的。不過下來我們現(xiàn)場審計時再認真分析一下?！彼ь^看向王文歡，“王總監(jiān)，到時能否提供相關的項目立項書和費用分攤明細？”</p><p class="ql-block">王文歡的喉結(jié)動了動，目光躲閃：“有些文件還在整理，你們進場時我們會提供的?！?lt;/p><p class="ql-block">接著雙方又針對一些下來工作上對接問題進行了交流。</p><p class="ql-block">“時間緊迫，我想強調(diào)一下，我們是同一戰(zhàn)線的，希望你們不要隱瞞。”林冰合上電腦，金屬扣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財務真實性是上市的紅線。張總說的‘微調(diào)’，短期內(nèi)或許能美化報表，但證監(jiān)會的問詢函不會留情面?！彼D(zhuǎn)向盧小燕和王文歡，“去年某新能源企業(yè)就是因為虛增研發(fā)費用，上市三個月后被立案調(diào)查，股價腰斬，相關責任人還面臨刑事訴訟?！?lt;/p><p class="ql-block">會議室陷入死寂，空調(diào)的嗡鳴聲突然變得刺耳。盧小燕皺著眉，用鋼筆輕輕敲看文件說：“林總有點言重了，你提醒一下得也對，但奧科請你們來，不只是希望你們提醒，更需要你們解決問題。正如你剛才說，我們是一條戰(zhàn)線的?！?lt;/p><p class="ql-block">“我們是同一條戰(zhàn)線，但我們作為第三方專業(yè)機構(gòu)，我們也有堅守的底線，我希望你們理解?！绷直鹕硎帐拔募?，一邊為緩和氣氛，微笑著再說道“我是希望能與奧科合作的，我也是為奧科未來發(fā)展著想?！彼聪蛞幻娌粣偟膹埍螅终f“張總，我和你老朋友了，這次真的很感謝你推薦我們所與奧科合作。你應很了解，銀行授信也需要真實數(shù)據(jù)支撐，現(xiàn)在埋下的雷，遲早會炸。炸時，危害更大，你說是不是？”</p><p class="ql-block">張斌沉思一會，點點頭說：“明白，我只是作為雙方對接人，決定不了什么，關鍵看盧總怎么想？”</p><p class="ql-block">盧小燕看看林冰，又看看張斌，沉默一會面色嚴肅地說：“林經(jīng)理所說也有一定道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原則和靈活性要結(jié)合。如果墨守成規(guī)，不保持一定靈活性，很難的。坦白說現(xiàn)在那個上市公司沒有問題？所以也希望林冰在守原則時，也要有靈活性。不然我們很難合作。雖然張行極力推薦你們。”</p><p class="ql-block">林冰聽出盧小燕言下之意，也明白她說的不無道理，于是微笑說道：“我理解盧總的話，也感謝張行的推薦，大家把態(tài)度亮明更利于下來合作。廣東有句俗語“丑話說在前”嘛。那你看合同什么時候簽，我等你們通知。今天先就這樣？”</p><p class="ql-block">徐子佩慌忙整理散落的文件，文件夾碰撞的聲響打破僵局。盧小燕強笑著站起身：“好的，林總別誤會，把大家態(tài)度表明也是好的。簽合同后我們約時間細談？”</p><p class="ql-block">電梯下行時，徐子佩長舒一口氣：“林姐，你剛才真硬氣！盧總和張行似乎不太高興，會不會影響合同簽訂？”</p><p class="ql-block">林冰望著電梯鏡面里自己略顯疲憊的倒影，輕聲說：“把風險早作預防，做審計，守住底線才能睡得踏實?！彪娞蓍T打開的瞬間，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她抬手理了理馬尾，手上疤痕在日光下泛著微光，像是某種無聲的勛章。她回頭望了一下中盈大廈，腦子回播著入職培訓時青澀的張斌和眼前深沉的張斌模樣。不禁苦笑地搖搖頭。心想社會真是一個染缸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四十二章</p><p class="ql-block">暴雨砸在中誠會計師事務所的玻璃幕墻上，林冰攥著奧美集團的財務報表，指尖被紙角硌出青白。辦公室窗外的雨聲雷聲交集，周潔轉(zhuǎn)動著鍍金鋼筆，腕表秒針在沉默里走得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周姐，奧美新材我去對接后，隱約感覺他們似乎有點問題，你看這組應收賬款周轉(zhuǎn)數(shù)據(jù)不對勁?！绷直褕蟊硗七^去，紅色批注在數(shù)字間蜿蜒如血，“連續(xù)三個季度突增100%，下游經(jīng)銷商卻在工商系統(tǒng)頻繁變更法人，這里面...”</p><p class="ql-block">周潔轉(zhuǎn)動著鋼筆，突然停住筆尖，銳利的目光掃過林冰：“小林，你工作也三年了?，F(xiàn)在已是合伙人，判斷問題不能憑感覺，我們要有證據(jù)?！变摴P尖敲在桌面發(fā)出清脆聲響，“另外，現(xiàn)在哪家擬上市公司屁股上沒點灰？去年咱們做的天虹科技，存貨周轉(zhuǎn)率注水40%，不也順利過會了？”</p><p class="ql-block">林冰喉頭發(fā)緊。窗外驚雷炸響，映得周潔妝容精致的臉忽明忽暗。窗外的閃電將審計準則手冊上“資本市場防線”幾個燙金字映得忽明忽暗，林冰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書頁，那行字仿佛正在暴雨沖刷下暈染、扭曲。她想起學校時老師說的話，此刻防線正在她眼前扭曲變形。</p><p class="ql-block">“但奧美如果真是財務造假，一旦東窗事發(fā)...”</p><p class="ql-block">“所以要做好責任界定！”周潔把鋼筆重重拍在報表上，震得紙頁簌簌作響，眼神里滿是警告，“工作底稿做扎實，訪談記錄簽完整，出問題也是他們財務總監(jiān)背鍋?，F(xiàn)在市場行情這么差，放走奧美這個IPO大單，下個月的工資從哪來？”</p><p class="ql-block">林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記憶閃著王文歡的猶豫吱唔的表情，奧美新材財務指標圖上的是異常曲線。</p><p class="ql-block">“我們可以拒絕?！彼犚娮约荷硢 ⑽⑷醯穆曇?，“中注協(xié)剛通報了三起財務造假處罰案例，監(jiān)管越來越嚴...”</p><p class="ql-block">“嚴？”周潔突然笑起來，眼角細紋里藏著世故的輕蔑，身子向后靠在真皮椅背上，雙腿優(yōu)雅地交疊：“小林，你以為那些光鮮亮麗的上市公司，有幾家經(jīng)得起放大鏡看？適當美化數(shù)據(jù)是行業(yè)潛規(guī)則，只要控制在20%浮動區(qū)間內(nèi)，誰會較真？”</p><p class="ql-block">暴雨愈發(fā)猛烈，玻璃上的水流扭曲了窗外的城市輪廓。林冰想起那天看新聞報道那個被吊銷資格證，在鏡頭里反復念叨的“職業(yè)操守”。此刻她終于理解，所謂底線，從來不是黑白分明的刻度，而是在現(xiàn)實泥沼里寸步不讓的堅持。</p><p class="ql-block">“最多接受合規(guī)范圍內(nèi)的財務優(yōu)化?！绷直钗跉猓χ奔贡?，目光堅定地迎上周潔審視的眼神，“但如果發(fā)現(xiàn)刻意造假，必須立刻終止合作。”</p><p class="ql-block">周潔盯著她看了許久，目光像在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最終她靠回椅背，涂著蔻丹的手指輕點桌面：“行，按你的來。不過丑話說在前頭，要是因為你太較真丟了客戶，這個責任你擔得起？”</p><p class="ql-block">散會后，林冰站在茶水間接熱水。杯中的茶葉沉沉浮浮，像極了此刻她搖擺不定的心。走廊盡頭，周潔不知正在給誰打電話，語氣甜得發(fā)膩：“王總放心，我們團隊專業(yè)得很，一定把報表做得漂漂亮亮...”</p><p class="ql-block">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刺破云層，在報表批注的紅線上鍍了層金邊。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在林冰顫抖的指尖凝成一道刺目的紅光。她緩緩握緊那支批注用的紅筆，墨水在紙面暈開的痕跡，像極了注冊會計師們在暗流涌動的資本市場里，用良知與現(xiàn)實對峙時留下的血痕。在這個行業(yè)里，或許從來沒有純粹的黑與白，只有無數(shù)人在灰色地帶尋找平衡的艱難跋涉。而她能做的，不過是握緊那支紅筆，在坍塌的底線邊緣，劃出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