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這天一早，天空白晃晃的只顯出了朦朦光亮，天邊沿太陽像蜷在被窩里的人還未露頭。</p><p class="ql-block">一頭稀疏黃白雜亂頭發(fā)，望著別處也像是盯住你在看的"斗雞眼"金秀，這個時辰就已經(jīng)扯起了她那三天兩頭不愿去上學(xué)的兒子，拖著她那橢圓形、前緣上端蓋子上有根手柄，被老街上大人小孩戲稱做“坦克”的糞車，來到了這條被人們叫作“中山大馬路”的瀝青路面大街上了。</p><p class="ql-block">“倒桶嘞……！”</p><p class="ql-block">金秀抬起手攏了攏額角散落下的頭發(fā)，同時扯開了她有些滯緩的聲音把混濁的兩眼巡視著大街兩邊默然緊閉的門戶喊。</p><p class="ql-block">這時候，大馬路上空落落，像是從隨處吹來的風(fēng)，濕漉漉涼嗖嗖，空氣中稀淡的白色霧靄團在街邊許多粗大的梧桐樹間也沒有完全散盡。</p><p class="ql-block">隨著金秀的叫喊，這時臨街有幾戶人家的門“吱呀”的一聲響打開，一兩個蓬松頭發(fā)的女人，從自家門戶里探出身，慵懶而遲緩地一邊哈欠著，一邊看也不看地，隨手便將馬桶拎出來放到了自家的門口……她們都曉得，一會兒金秀她會和往時一樣，挨個地把這些馬桶子一個個拎到她的糞車上去倒，倒完每一只馬桶后，金秀還會往馬桶里面舀進她自己帶來的水把桶子轉(zhuǎn)箍箍子洗涮，還會用她那只干瘦的手抓一小把子柴火灰撒進去桶底，然后，再把那些洗干凈的馬桶跟桶蓋一只只斜靠在各家各戶的墻跟沿，朝向東方晾哂。</p><p class="ql-block">這時老街的地面，隨處仍是濕漉漉的，似乎除了稍遠處傳來一陣陣那些自己提了桶子來倒的人在自家門口的行人道邊“唰唰唰”地刷馬桶聲之外，整個大街上還是沒行人走動顯得空落落涼嗖嗖。</p><p class="ql-block">著一件褪了色的灰布小褂，扎兩根杈椏小辮子的小蘭英，此刻正斜起小肩膀子，費勁地拎了他們家那只落漆斑駁的馬桶，從遠處斜對過叫做“曾家下弄”的弄堂她的家走出來。</p><p class="ql-block">把糞車停靠在了街邊沿，正在這段大街上來回走動的金秀，右手腕上吊了根一尺半長的竹帚子，像巡街民警一樣，她一邊撇八字步晃悠悠地走，一邊再次扯起嗓子喊:</p><p class="ql-block">“倒桶嘞……！”</p><p class="ql-block">金秀話音剛落一轉(zhuǎn)身，就見到了瘦小、趔趄的小蘭英，她疾步邊趕過去邊伸出手:“小英，來，快給我……！”</p><p class="ql-block">“不用不用，嬸子，我行的，我……”瘦小的蘭英扭動肩膀閃避著，側(cè)過身擋住金秀伸來的手。</p><p class="ql-block">“你莫逞強嘞，你夠不著，讓我來！等你明年長高了，我就不管你了！"</p><p class="ql-block">金秀邊說，邊把手爪去拽住小蘭英的一只肩膀，另只手一把抓過馬桶的拎箍環(huán)，嗔笑憐愛地瞪著瘦小的蘭英。</p><p class="ql-block">“嘩啦”一聲響過后，小蘭英看見金秀嬸嬸從緊挨糞車頭首邊擱著的一只大尿桶里，舀出來一瓢子清水倒進馬桶，隨即撓起她腕上的那柄竹絲帚子，伸到馬桶里……隨著一陣子“浠浠唰唰”的響，只見金秀彎腰一只手抓住斜傾起的馬桶邊沿，另只手捏住那竹帚子在不住的轉(zhuǎn)著圈一頓子地唰……洗涮一陣之后，金秀嬸嬸她直起身，拎了自己那馬桶，飛快地一撇一撇地急急走向大馬路的邊沿，把涮洗馬桶里的水，倒進了大街邊沿的那個鐵柵子下水道蓋板縫隙。</p><p class="ql-block">當金秀拎了涮洗干凈的馬桶，走到糞車后首那掛在車架子上的一只竹簸萁跟前，便抓起一把灰撒了進去。</p><p class="ql-block">“瘋子呀……你真好大個官哈？你比縣官都要太！齊便何個一聽到你叫，就都要打開自己家個門來接你哩……”這是那位已經(jīng)八十多歲，依然瘦削健旺的撫州老媽頭又扯起了笑嘻嘻的嗓聲跟金秀打趣。</p><p class="ql-block">一只手拖起糞車柄把子的金秀，陡聽到這話，嘴一下就笑咧開了，她把另只手屈起來扯住袖管，拭一拭那好像流出了些許哈拉子的嘴角，一只小眼睛晶亮地直盯住遠處的撫州佬老媽頭:</p><p class="ql-block">“賊瞎眼婆子，你昨夜沒死吶？我就說你，昨夜沒死，今朝又起這樣晏，怕是又去攆了一夜的雞啦？哈哈……”</p><p class="ql-block">金秀一邊在笑她想像中的撫州老媽頭子小腳丫子跑時的情形，見她著的灰黑色便當褲，像蘇老倌房門口的布簾子樣掛在兩只小腳上擺動，忍不住又大聲嘻笑著問：“莫不是又……拉了稀屎在褲襠里呀？！”</p><p class="ql-block">金秀笑喊時，不單眼睛里擠出來眼淚水，臉上的笑紋皮褶子也一齊抖了開來。</p><p class="ql-block">“你咯死瘋子！就我困床時幫我洗過一回褲哩，嘎硬是要把住嚼蛆嚼到死哩……我是冇拉屎在褲襠喔，倒是人家蘇老倌掉了東西在尿桶子里……你快些個去撿咯！”</p><p class="ql-block">老街上那些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正在洗涮馬桶而倦意尚未去凈的女人們，似乎一時間都被她倆的斗油嘴給攪清醒、攪樂了……</p><p class="ql-block">老街大馬路盡處的日頭，仿佛此刻才一瞬間在這嘻嘻哈哈的斗嘴打趣笑鬧聲中驀然升起。</p><p class="ql-block">“嬸子，讓我去幫您抬蘇爺爺?shù)耐白硬唬俊?lt;/p><p class="ql-block">蘭英她曉得，此刻正站到老遠，在用手指頭一點一點又剝又掐那街邊上梧桐樹皮的六指頭，是在跟他的姆媽金秀憋氣。</p><p class="ql-block">不為早上她姆媽不許他挾吃一塊幫那個蘇老倌燉好的油炸豆腐煮菜幫子，而是每天一早自已揩眼屎還沒醒，他姆媽就把自己扯起來幫她把一大尿桶的清水抬到糞車上去。</p><p class="ql-block">可這兩天更可惡了，又要叫他去幫那個殘疾死老倌洗屁股和抬他的尿桶子！</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被大火燒傷了雙腿韌帶，落得蹲不下身，只能站著拉屎的蘇老倌，是個人民瓷廠傷殘退休的瓷器包裝工人。</p><p class="ql-block">好多年以前，在“廠舉大慶旗，人學(xué)王進喜”時，蘇老倌經(jīng)過廠里一間舊倉庫起火，拿他后來最初做事跡報告時的話說是:“我當時是頭一懵，急了，想到倉庫里有那樣子許多瓷器呀，怎么了得？！抬腳我就往里面沖……”結(jié)果直等救火車來把大火撲滅后，消防人員才在清理現(xiàn)場時找見到嗆死過去的蘇老倌。</p><p class="ql-block">那場大火中被他忘我地一次次統(tǒng)共搶救出來的統(tǒng)共有八箱多青花梧桐餐具。</p><p class="ql-block">事后蘇老倌還好多回被青石街、石獅埠好幾個居委會和街道邀請去開會做報告，去講述在那次救火搶險的先進事跡。</p><p class="ql-block">做報告的頭幾場，蘇老倌老老實實地跟會場內(nèi)臺下密匝匝坐滿了、伸長脖子聽的眾人講，他當時一沖進火場奔進跑出幾次后，連薰帶嗆的眼睛睜不開，氣也喘不過，自己實在吃不消了，還不到一會兒就被煙火嗆得昏死了過去……結(jié)果，還是臺上的領(lǐng)導(dǎo)起頭，臺下便跟著嘩啦啦、轟轟響地鼓了一陣子掌之后，報告會便結(jié)了朿。</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快嘴婆死瘋子金秀到塊里嚼蛆還是怎的，沒過幾天，廠子里知道了并重視這事，便派了宣傳科的一位干事來找到老倌子，面當面地幫助蘇老倌進行回憶。</p><p class="ql-block">那干事講了一大通后，忽抬眼見到蘇老倌一句沒認真聽自己的講話，只是把眼睛去直勾勾盯住自己手指頭上的飛馬香煙，干事撇嘴會心一笑，便從上衣兜里摸根煙遞過去，還順手用汽油打火機為他點著了火……蘇老倌繃直了兩指頭夾住了飛馬紙煙，把頭左右側(cè)幾次看了好幾看后，才含到嘴角上，聳起肩收緊了兩腮猛吸一口，“嗞”一聲，紙煙上暗紅火頭像瓷窯膛子里的火被捅了幾捅樣，攸然就見到指頭間好大一節(jié)，便佝僂起來變做白灰。</p><p class="ql-block">睜大了兩眼的干事見了，苦笑笑搖搖頭，便把剩下的大半包飛馬掏出來伸手遞過去，一邊盯住他問：“蘇大伯，你當時一見著了火，是不是心里頭突然就想：‘這怎么得了？這倉庫里可都是公家的物資，怎么可以遭受損失？！’于是你就奮不顧身猛地沖進火海！”</p><p class="ql-block">“可不是嘛？燒這公家的東西怎的就不是燒自家的東西一樣？！我就沖了著起火的倉庫里頭去！”</p><p class="ql-block">蘇老倌看一看戴眼鏡干事，兩眼睛打圈圈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見到眼鏡子干事那笑很滿意，就拉高起嗓門說。</p><p class="ql-block">“對對對，就這樣，就是就是?！?lt;/p><p class="ql-block">那干事上衣兜里總揣了小半包飛馬香煙來來去去忙不迭大概幫助了蘇老倌仔仔細細回憶了個把禮拜，最后才使得蘇老倌在后來的一次次報告會上，競可以不用草稿紙，就能把那次忘我搶救公家物資的事跡講上一兩個鐘頭。</p><p class="ql-block">不過，有一位也戴眼鏡來廠里實習(xí)的小年輕，卻有些不同看法。</p><p class="ql-block">他跟廠子里少數(shù)人嘀咕道:“我覺得不太劃算！救火要由專業(yè)消防隊來做才是?！彼€說“這場大火只燒廢了一個小型舊倉庫和一些瓷器的外包裝……瓷器包裝燒掉了，可以換新的啊，瓷器燒污了，也可以做處理品賣掉，只是會少賣點價錢！"廠子里那些人聽他這樣一說，也覺得有道理。見有人附和自己，他便又說“真不值！這樣一來我們廠子要養(yǎng)蘇老蘇一輩子了……”話一傳開，省、市陶瓷公司和廠子里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卻作了批評說，這個事件的意義，恰恰就在救火的奮不顧身、不怕犧牲地沖進火海，保護集體財產(chǎn)上面，這不正表現(xiàn)出了如今做了工廠主人的廣大的工人階級，真正當家做了主、成為主人翁后才會公而忘私，才會有如此大無畏的一種精神么？……舉旗舉什么？學(xué)王進喜學(xué)什么？不正是要學(xué)這種“工廠是我家，一切為公”的精神和思想嗎？！"</p><p class="ql-block">那位小年輕眼鏡子，自然就成了思想落后的反面典型。</p><p class="ql-block">每天一早，天剛矇朦光，金秀就把她的獨生子六指頭扯了起來：“老子耶，你不肯去學(xué)堂讀書，就幫幫老娘我個忙，趕清早幫我搭手抬下水咯！”</p><p class="ql-block">“個死腦膜炎，又叫去多做一樁事情！”六指頭就這樣回他姆媽一句。</p><p class="ql-block">“哈哈，六指頭家里是開‘擔(dān)克車的’！”</p><p class="ql-block">是這句話讓六指頭他感到自己無論在哪，都像是讓人扒光了衣服似的！</p><p class="ql-block">在北起里市渡南到斗富弄這一段中山路老街上住的小同伴們，甚至還有學(xué)校里的好多同學(xué)，只要跟自己一翻臉，他們就都會罵出這樣一句話：“開坦克車的！”</p><p class="ql-block">有一回在學(xué)校因為搶凳子，六指頭雙手緊緊抱住了一條剛搶到的好凳子不放，另個班的“厥幾”卻要把櫈子從他手里搶走，兩個人都鼻孔子“呼哧呼哧”喘粗氣、四只手分不清楚哪兩只是誰的那樣子正扭結(jié)時，就聽得“厥幾”他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放不放手？你放不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喊‘開坦克車’了！”……結(jié)果，六六他臉一紅，心一慌，手便一松，好凳子就被“厥幾”搶了去。</p><p class="ql-block">六六他多少也為這些事，才不愿意到學(xué)校去。</p><p class="ql-block">金秀一年年愈來愈沒有了力氣，因而除掉六六去學(xué)堂上學(xué)，無奈便總要扯了自己獨生子一起去幫襯做下旁人捏住鼻孔也還是聞得到臭的活計。</p><p class="ql-block">"開坦克車的"，是老街上人們背地里對拉倒馬桶拖糞車的環(huán)衛(wèi)工的謔稱，也包含了一些人對從事這職業(yè)的環(huán)衛(wèi)工心照不宣的鄙夷。</p><p class="ql-block">這天一清早，六六又和他姆媽金秀大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