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王仙姑也不推辭，麻利地收好錢，又叮囑了幾句“千萬不能回家”、“四十九天滿才能回”之類的話，便匆匆離開了。</p><p class="ql-block"> 事不宜遲。當(dāng)天下午，錢滿囤就跑到大隊部，用大隊那部老掉牙的手搖電話機，幾經(jīng)周折，終于接通了內(nèi)蒙古那邊錢武單位。電話那頭錢武的聲音很遙遠，帶著詫異。錢滿囤老淚縱橫，語無倫次地說了錢文“病”了，需要去他那里“養(yǎng)病”，避避風(fēng)頭。錢武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p><p class="ql-block"> 幾天后，一封簡短的信和一張皺巴巴的車票寄到了錢家。錢文被老父親和妻子半勸半逼地送上了開往北方的長途客車。他眼神依舊空洞，只是貼身的口袋里，緊緊捂著那個三角形的符咒。車子開動，卷起了漫天塵土，錢滿囤和葉連枝站在路邊，望著遠去的車影，心里像壓著千斤巨石。劉美娥則暗暗祈禱，希望這四十九天快點過去，丈夫能平安回來。</p><p class="ql-block"> 一路顛簸，如同從一個混沌的噩夢，跌進另一個陌生的、荒涼的夢境。當(dāng)長途客車喘著粗氣，在內(nèi)蒙古一座灰撲撲的小縣城車站停下時，錢文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下車。干燥、凜冽、帶著濃重牲口氣息的風(fēng)，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讓他昏沉沉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點。他茫然四顧，低矮的土坯房，塵土飛揚的街道，穿著臃腫棉襖、臉色黝黑的行人……一切都顯得那么遙遠而陌生。</p><p class="ql-block"> 錢武接到電報，已經(jīng)在車站等著了。幾年不見，二弟壯實了不少，臉膛被草原的風(fēng)吹得黑紅，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生活的滄桑和沉郁。</p><p class="ql-block"> “大哥！”錢武迎上來，接過錢文簡單的行李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情緒。</p><p class="ql-block"> “武子……”錢文看著弟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兄弟倆默默無言地走在縣城簡陋的街道上。錢武分到的房子在縣城邊緣，是兩間低矮的土坯房，窗戶小小的，糊著發(fā)黃的報紙。屋里陳設(shè)極其簡陋，一張土炕占了大半地方，炕上鋪著磨得發(fā)白的舊炕席，一張掉了漆的方桌，兩條長凳，墻角堆著些雜物。錢武的妻子李桂蘭，一個身材高壯、顴骨突出的蒙古族女人，正蹲在灶臺前燒著干牛糞，鍋里煮著玉米糊糊。她看到錢文進來，只是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便繼續(xù)埋頭攪她的鍋。</p><p class="ql-block"> 飯桌上氣氛沉悶。黃澄澄的玉米糊糊，一小碟咸菜疙瘩，便是全部。李桂蘭抱著他們兩歲多的兒子錢多浩，自己先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眼皮也不抬。錢武有些尷尬，給大哥盛了滿滿一碗糊糊：“大哥，湊合吃點，家里……就這條件。”</p><p class="ql-block"> 錢文默默接過碗，看著碗里稀薄的糊糊，再想想家里劉美娥做的玉米餅子，心里五味雜陳。他食不知味地扒拉著糊糊，聽著李桂蘭用蒙語低聲跟錢武說著什么，語氣又快又沖，錢武只是悶頭喝糊糊，偶爾低聲回應(yīng)一兩句，臉色有些難看。錢文雖然聽不懂蒙語，但也能感覺到那話語里的不滿和怨氣。</p><p class="ql-block"> 夜里，兄弟倆擠在土炕上。錢武翻來覆去，終于還是壓低聲音開了口：“大哥，你……你到底是咋了？爹在電話里也沒說清楚，就說你病了，得出來養(yǎng)養(yǎng)。我看你氣色是不好，魂不守舍的?！?lt;/p><p class="ql-block"> 錢文躺在冰冷的炕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貼身口袋里的符咒仿佛在發(fā)燙。他猶豫著，最終還是沒敢說出“黑骨樁”和挖墳的事，只含糊地說：“唉，家里……不順心，跟美娥吵得厲害，爹娘也……心里憋屈，可能就……魘著了?！彼乱庾R地摸了摸胸口那個硬硬的三角符。</p><p class="ql-block"> 錢武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大哥，你也別太鉆牛角尖。在這兒安心住段日子吧。就是……”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桂蘭她……脾氣直，家里全靠我那點工資，緊巴得很。你多擔(dān)待點。”</p><p class="ql-block"> 錢文“嗯”了一聲，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個累贅。</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日子，印證了錢武的擔(dān)憂。李桂蘭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錢文的到來，意味著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而錢武那點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自己小家都捉襟見肘。李桂蘭開始摔摔打打，指桑罵槐，用蒙語罵得又快又急。錢武夾在中間，兩頭受氣，常常一個人蹲在門口悶頭抽煙，眉頭鎖得緊緊的。家里的伙食越來越差，糊糊更稀了，咸菜疙瘩也切得更細了。錢文每天無所事事，只能在縣城里漫無目的地游蕩，像個孤魂野鬼?？粗艿芫o鎖的眉頭和弟媳陰沉的臉，他覺得自己像個多余的累贅，那符咒似乎也失去了溫度，壓在心口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 這天下午，他又在縣城那幾條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晃蕩。肚子餓得咕咕叫，口袋里卻空空如也。他下意識地避開了弟弟家那個方向，拐進一條更偏僻的小巷。巷子盡頭，有一戶人家，低矮的土墻塌了一角，院門敞開著。一個穿著打滿補丁、臟得看不出本色的蒙古袍的老太太，正佝僂著背，在門口一個用三塊石頭支起的簡易灶臺前忙碌著。灶上架著一口豁了邊的鐵鍋，鍋里煮著一點稀薄的、顏色可疑的糊糊。老太太身邊，依偎著兩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同樣衣衫襤褸，小臉臟兮兮的，眼巴巴地盯著鍋里翻騰的熱氣，不停地咽著口水。她們腳邊，放著一個小小的、癟癟的粗布口袋，里面依稀能看到小半袋粗糙發(fā)黃的玉米面，那是她們僅存的口糧。</p><p class="ql-block"> 錢文遠遠地看著，腳步停了下來。那老太太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旁邊去抱一小捆干草，準備添火。就在她轉(zhuǎn)身彎腰的瞬間！</p><p class="ql-block"> 錢文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個瘋狂的念頭毫無征兆地、如同野草般瘋長起來！弟弟的愁容，弟媳的冷臉，自己寄人籬下的屈辱，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冰冷的恐懼……這一切混雜成一股邪火，沖昏了他的頭腦！</p><p class="ql-block"> 他像被鬼催著，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動作快得連他自己都反應(yīng)不過來！他一把抄起地上那個裝著最后一點玉米面的布口袋，緊緊抱在懷里，扭頭就跑！</p><p class="ql-block"> “哎？！”老太太聽到動靜，猛地回頭，只看到一個倉皇逃竄的背影抱著她家的糧袋子消失在巷口！她愣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我的面！我的面??！天殺的賊啊！”</p><p class="ql-block"> 兩個小女孩也反應(yīng)過來，哇哇大哭起來：“奶奶！面沒了！餓！奶奶我餓啊！”</p><p class="ql-block"> 錢文抱著那半袋沉甸甸的玉米面，像喪家之犬一樣在陌生的街道上狂奔。他不敢回頭，耳邊似乎還回蕩著老太太絕望的哭喊和孩子們撕心裂肺的哭聲。他跑進一條更深的巷子，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懷里那袋玉米面，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渾身發(fā)抖。</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鬼使神差地，他又繞到了那條巷子口。遠遠地，就看見那破敗的院門口，圍了幾個街坊鄰居。那個蒙古族老太太坐在地上，懷里緊緊摟著兩個哭泣不止的孫女，老淚縱橫，用蒙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話哭訴著：“……沒活路了……最后一點糧啊……哪個挨千刀的……孩子餓啊……”</p><p class="ql-block"> 圍觀的人們搖著頭，嘆息著，臉上充滿了同情和憤怒。</p><p class="ql-block"> “作孽??！連孤兒寡母這點活命糧都偷！”</p><p class="ql-block"> “這賊不得好死！”</p><p class="ql-block"> “老天爺開開眼吧！劈了這黑心爛肺的！”</p><p class="ql-block"> 每一句咒罵，都像鞭子狠狠抽在躲在巷子陰影里的錢文身上。他死死地貼著冰冷的土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再看，像只受驚的老鼠，倉皇地逃離了那里。懷里似乎還殘留著那袋玉米面的觸感，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他覺得自己比那“黑骨樁”還要骯臟，還要冰冷。那保命的符咒，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緊貼著他那顆被愧疚和恐懼啃噬的心。</p><p class="ql-block"> 四十九天，在錢文日復(fù)一日的煎熬、愧疚和無所事事中，終于如同蝸牛爬行般，挨到了盡頭。錢武明顯地松了口氣，李桂蘭更是毫不掩飾臉上的期盼。臨走前一晚，錢武偷偷塞給大哥幾塊錢和一小袋路上吃的炒米，語氣復(fù)雜：“大哥，回去好好過日子。爹娘年紀大了……多擔(dān)待點。”錢文低著頭，不敢看弟弟的眼睛，胡亂地應(yīng)著。</p><p class="ql-block"> 他歸心似箭，卻又心懷鬼胎。坐上返鄉(xiāng)的長途客車，看著窗外漸漸熟悉的、起伏的黃土丘陵，錢文的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他想家，想兒子多多那軟軟的小身子，想爹娘，甚至……有點想劉美娥那潑辣的罵聲。但更深的，是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懼——對“黑骨樁”的恐懼，對那聲嘆息的恐懼，還有……對那袋被偷走的玉米面的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越收越緊。</p><p class="ql-block"> 客車在下午抵達了縣城的汽車站。錢文背著簡單的行李卷下了車。站臺上人聲嘈雜，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和汽油的味道。他摸了摸貼身口袋里那個已經(jīng)變得軟塌塌、邊緣磨損的三角符咒，又摸了摸弟弟給的那幾塊錢。</p><p class="ql-block"> 從這里回錢家堡，還有三十多里山路。最后一班回村的拖拉機早就開走了。坐那種專門拉人的騾馬車？一塊六毛錢。</p><p class="ql-block"> 一塊六……</p><p class="ql-block"> 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一天公分才折合幾毛錢。</p><p class="ql-block"> 錢文猶豫了。他想起了弟弟塞錢時那不易察覺的嘆氣，想起了弟媳陰沉的臉，想起了家里空空的水缸和爹娘佝僂的身影。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懷里那袋玉米面……一種強烈的、想要懲罰自己的沖動涌了上來。省下這一塊六！走回去！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贖罪！</p><p class="ql-block"> 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橫，背著行李，邁開腳步，踏上了那條通往錢家堡的、熟悉的黃土路。</p><p class="ql-block">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夕陽的余暉將黃土坡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又迅速褪去，變成沉沉的靛藍，最后徹底被濃墨般的黑暗吞噬。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疏的寒星，在遙遠的天幕上無力地閃爍。山風(fēng)變得凜冽，嗚咽著掠過光禿禿的山梁和溝壑，卷起地上的沙土，打在臉上生疼。四周是無邊的、沉重的黑暗，只有腳下這條被無數(shù)腳步踩踏出來的土路，在黑暗中呈現(xiàn)出一點點模糊的灰白輪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