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回憶貴陽護(hù)國路191號我的外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貴陽老街191號的青石板總帶著潮氣，像外婆眼角沒擦凈的淚。她的小腳踩在上面一晃一晃，鞋尖磨出的毛邊掃過青苔，就把六十年代的光陰掃成了碎片——那些碎片里，有十二個孩子夭折的哭聲，有四個兒女拉扯大的艱辛，還有她灶臺上永遠(yuǎn)冒熱氣的砂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說她嫁過來時才十四歲，裹著的小腳在花轎里蜷成一團(tuán)。土屋里的竹搖籃擺過十二回，最后只留下母親和姨、兩個舅舅。母親總指著墻上褪色的全家福說：“你外婆生你們這些舅舅阿姨時，鍋里連米糠都湊不齊?！笨删退氵@樣，外婆總能變戲法似的做出讓我流口水的菜：砂鍋燉藕要選花溪的九孔藕，骨頭得是屠戶留的筒骨，文火燉到藕塊粉糯，骨髓全化在湯里；粉蒸肉必用荔波的酸米粉，五花肉肥瘦相間，蒸好后油亮亮地趴在碗里，筷子一夾就顫巍巍的；水豆腐是巷口張大爺挑來的，外婆把辣椒粉拌上燒熟的菜油，“刺啦”一聲響，豆腐蘸著吃，辣得我直吐舌頭，她卻在一旁笑出滿臉褶子。最稀奇是涼拌折耳根，她蹲在天井邊擇菜，指尖掐斷紫紅的根莖，腥氣混著泥土味飄起來，我捏著鼻子跑開，她卻往我碗里猛夾：“乖，敗火呢。”后來鄰居辦喜事都來請她掌勺，她系著補(bǔ)丁圍裙去幫忙，回來時圍裙兜里準(zhǔn)有兩塊紅糖，塞進(jìn)我手里時，糖紙都被焐得發(fā)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十歲那年，外婆八十一歲，還搶著給我洗衣服。木盆放在堂屋門檻邊，她坐在小板凳上，弓著背用棒槌捶打我的藍(lán)布褂子。貴陽的雨總愛飄進(jìn)屋檐，打濕她花白的頭發(fā)，我要幫她撐傘，她卻把我推開：“去寫作業(yè)，外婆手勁大著呢?！笨晌曳置骺匆姡穾紫戮偷萌嗳嘌?，指甲縫里還留著洗不掉的皂角沫。那些被她洗得發(fā)白的衣服，領(lǐng)口總帶著陽光和皂角混合的味道，現(xiàn)在想起，那是比任何香水都好聞的氣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走的時候八十九歲，那天巷子里的石板特別滑。如今三十年過去，我在異鄉(xiāng)的廚房里燉藕湯，總學(xué)不像她的火候；買了折耳根想拌來吃，卻總覺得少了天井里的泥土味。夜里做夢，總看見她站在青石板那頭，小腳一步一步晃過來，手里端著冒熱氣的砂鍋，笑著喊我：“幺孫，吃飯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眼淚砸在鍵盤上，才發(fā)現(xiàn)外婆的模樣從未模糊。她裹著小腳走過苦難的歲月，卻把最暖的煙火氣種在我心里。貴陽的雨還在下嗎？外婆啊，您知道嗎？我想您了，從六十年前的灶臺，想到今天的月光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