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蟬鳴聲撕扯著六月的陽光，第三節(jié)課的下課鈴像被曬蔫的絲瓜藤，有氣無力地?fù)u晃著。我把磨得起毛的課本塞進補丁摞補丁的書包，帆布帶子硌得肩膀生疼。窗外的蟬突然集體噤聲，空氣里浮動著玉米葉被烤焦的氣息，肚子適時發(fā)出一串綿長的“饑饑”咕嚕聲，像極了老井里打水時木桶撞擊井壁的回響。</b></p><p class="ql-block"> 學(xué)校東邊的玉米地是片青紗帳，玉米稈比我高出半頭，寬大的葉子邊緣泛著枯黃。我貼著田埂挪動腳步，露水在褲腳凝成深色的水漬。腳下的泥土又軟又潮，混著蚯蚓拱出的新鮮土粒，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遠(yuǎn)處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聲響，我慌忙鉆進玉米叢，葉片劃過臉頰，留下細(xì)密的刺癢。</p><p class="ql-block"> 剝開第一根玉米時，指甲縫里嵌滿了青綠色的汁液。嫩玉米的清香混著泥土味鉆進鼻腔，牙齒咬下去的瞬間，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我靠著玉米稈蹲下來，大口咀嚼著還帶著絨毛的玉米粒，連芯子都舍不得吐。突然，玉米葉嘩啦作響，我猛地抬頭，正對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那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草帽檐壓得很低，手里攥著的鋤頭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我僵在原地，嘴里沒嚼完的玉米渣順著嘴角往下淌。他伸手揪住我的衣領(lǐng)，力道大得讓我腳尖離地："誰家的小崽子！"我的書包帶子滑到胳膊肘，露出里面缺了角的《毛爺爺語錄》。</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的燈泡在頭頂滋滋作響，墻上的毛爺爺畫像慈祥地注視著我。班主任王老師戴著瓶底厚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冰錐。"這孩子在玉米地偷東西，被生產(chǎn)隊的老張抓到了。"抓我的人站在門口，把啃剩的玉米芯重重拍在桌上，玉米須散落在作業(yè)本堆里。</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我盯著墻上的畫像，毛爺爺?shù)闹猩窖b口袋好像鼓囊囊的，里面或許裝著能填飽肚子的東西。王老師翻開語錄本，紙頁發(fā)出脆響："背誦《為人民服務(wù)》第三段。"我的嗓子像塞了團棉花，磕磕巴巴地念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b></p><p class="ql-block"> 放學(xué)后，我被留在教室寫檢討。夕陽透過斑駁的窗欞，在作業(yè)本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鉛筆尖在紙上戳出小洞，我盯著"偷"這個字發(fā)怔。窗外傳來收工的哨聲，混著孩子們追逐打鬧的笑聲。肚子又開始疼，像是有無數(shù)小蟲子在啃食腸胃。</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第二天清晨，我揣著寫滿歪歪扭扭字跡的檢討，站在毛爺爺畫像前。陽光從東側(cè)的窗戶斜射進來，給畫像鍍上金邊。我深吸一口氣，突然發(fā)現(xiàn)畫像上的笑容似乎變得柔和："我錯了，可是......"喉嚨發(fā)緊，眼淚不受控制地掉在語錄本封面上，"爺爺，我實在太餓了......"</b></p><p class="ql-block"> 這件事成了童年的刺，偶爾在午夜夢回時隱隱作痛。后來我才知道，那年月家家戶戶都在勒緊褲腰帶。抓我的老張叔，自家的孩子餓得夜里直哭；王老師的搪瓷缸里，永遠(yuǎn)泡著摻了紅薯葉的稀粥。青紗帳里的那根玉米，不過是時代浪潮里最微小的漣漪，卻在一個孩子的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回到故鄉(xiāng)，學(xué)校早已翻新成氣派的教學(xué)樓，整個學(xué)校六個年級里的學(xué)生卻只剩十幾個人！？東邊的玉米地蓋起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樣板房，卻只見幾個留守老人。我站在曾經(jīng)的位置，試圖尋找當(dāng)年的痕跡，卻只看見整齊劃一的綠化帶。偶爾和兒時伙伴聊起往事，他們笑著說早忘了，可我總覺得，那個啃玉米的午后，那個在畫像前流淚的清晨，早已刻進生命的年輪，成為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記憶。</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時光流轉(zhuǎn)，玉米地里的故事漸漸被歲月掩埋。但每當(dāng)看到鮮嫩的玉米，當(dāng)年的清甜與苦澀便會同時涌上心頭，提醒我那段特殊歲月里，一個孩子最樸素的渴望，以及一個時代最深沉的印記。當(dāng)然，我至今也未能理解，從舊社會到新社會都25個整年，為什么肚子還經(jīng)常餓得饑饑叫？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如同被雨水浸泡的老照片，雖然模糊，卻永遠(yuǎn)真實。</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