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親被腫瘤帶走已是九年前的事了。</p><p class="ql-block">此后，母親便獨自守著陜飛公司三區(qū)那套老屋，把自己的日常打理的井井有條，每到晨曦，陽光總會和窗戶搭訕，一絲一縷充滿溫暖。姐姐多次邀請她去西安散散心，可每次都是住不了多久她還是執(zhí)意回到漢中陜飛的老屋里，把父親的照片擦拭的干干凈凈。</p><p class="ql-block">她說，這里老姐妹多，自在。</p><p class="ql-block">母親像一株被挪移后重新扎下根的樹，根須生長的地方，盡量延伸向遠方。閑來無事，和老姐妹們打打麻將、散散步，甩甩胳膊踢踢腿，日子雖靜，隨性而發(fā)，倒也愜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年四月，我正在快遞公司往成都寄送人文路演的道具，哥哥的電話驟然間不免讓清晨的空氣也打了個激靈。</p><p class="ql-block">“媽胸痛得厲害！你看該咋辦？”，他說。</p><p class="ql-block">我心頭一緊，第一個念頭就是“心梗？”，于是快速詢問了癥狀，便立即聯系了我工作的醫(yī)院CCU病房，又讓在陜飛新城醫(yī)院工作的妻子聯系救護車，把母親送了過來。冠脈造影結果顯示：兩支血管堵塞，其中一根側枝完全閉鎖。心臟支架手術順利，八十歲的母親在病床上虛弱地朝我笑了笑，那笑容仿佛被風輕易就能吹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院后，母親又回到了老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月的陽光按摩著我疲憊的肩膀，忙碌的工作從來沒有停歇過，妻子在電話那頭有些猶豫不決，又小心謹慎。</p><p class="ql-block">“媽說右邊肋骨下隱約脹疼，手一摸也疼，你看需要做個彩超吧？”</p><p class="ql-block">“做！”，我立即說。</p><p class="ql-block">彩超報告提示“膽囊癌可能”，幾個字像鉛塊砸下，我的世界驟然失聲——心臟支架的陰影尚未退去，癌魔竟也無聲掩至。上腹CT印證了最壞的預想：淋巴轉移。肝膽外科的陳醫(yī)生與楚醫(yī)生反復斟酌，又連線北京權威，最終結論如冷水澆頭：保守治療。姐姐在電話那頭哽咽難言，哥哥沉默良久。我們姐弟三人隔著電話線，我如此清晰地感到各自生活的堅硬壁壘與母親生命的脆弱邊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膽囊癌的事自然是瞞著母親的，只給她說是膽囊結石，因為做了心臟支架，吃著抗凝藥，加上年齡太大，不能做手術。母親是老護士，也許瞞不了多久，我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但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生死的事，我們誰也左右不了，我們能給母親的就是愛與溫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家休養(yǎng)的母親，氣力如指間細沙般流逝，由于各自工作生活緣故，不能時刻陪伴母親，于是，我們姐弟三人就商議如何請保姆的事，并托人打聽尋找。此時，寒戰(zhàn)、高熱卻突然在深夜襲來，那一夜，他嚇得不知所以，電話吵醒了剛剛躺下的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哥在電話那頭急切的，“媽，體溫39度多，渾身發(fā)抖，咋辦？送到你們醫(yī)院去還是住新城醫(yī)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近先住，先處理，我就回來?！蔽乙贿呎f，一邊和妻子準備返回陜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小時后，當我趕到醫(yī)院時，母親滿頭濕漉漉的，臉色通紅，體溫仍在38度多，說右肋下疼痛，無奈再次連夜轉至我院。高燒如不散的陰魂，一次次將她逼回醫(yī)院，就這樣在家與醫(yī)院之間多次折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母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嘶喊沖口而出：“讓我死吧！為啥這樣折磨我，這樣活著有啥意思！”</p><p class="ql-block">聲音凄厲如裂帛，在病房白墻上撞出絕望的回響。那聲嘶喊，仿佛是她一生堅強外殼驟然碎裂的聲響，露出內里最無助的恐懼與痛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為了能更好的照顧母親，能在緊急時刻隨時得到救護，我們選擇了住進醫(yī)養(yǎng)中心，母親在癌癥的疼痛及消耗中，眼神已黯如枯井，只低低道：“這里……比家里好?！?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此，再也沒提過回家二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換了保姆，日子在藥味與護理的節(jié)奏里勉強鋪陳著。我每日下班，便和妻子一同踏進這方小小的空間，按摩她萎縮的肢體，說些細碎家常。母親渾濁的目光時常長久停留在窗外，那里已沒有老姐妹的麻將聲和一起走路做甩臂操時斑駁的人影，這里只有曾經笑聲的余味，把寂靜的星空投射在黃昏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日，我替她掖好被角，她枯槁的手忽然輕輕覆上我的手背，幾不可聞地嘆息：“你們……都難。”那微弱的力量竟似有千鈞之重，沉沉壓入我的血脈。我抬眼，正迎上母親眼角滲出的一滴淚，沿著深刻的紋路滴落進歲月的洪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母親在止痛藥的幫助下，艱難的維持著最后生命的倔強。每當我照顧她起居用藥飲食的時候，我按摩在母親細若枯藤的四肢的手，就像按摩在自己的身上，生命的秒針，飛速的射向了火紅的余暉，消失在暮色的無盡黑暗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出醫(yī)養(yǎng)中心大門，“老有所養(yǎng)”四個字在我的心里泛出漣漪，跳躍成前方的路，心頭百味翻騰——三個兒女，竟也撐不起一張狹小的養(yǎng)老床。母親那滴遲暮的眼淚，不僅折射著我們姐弟的無力，更映照著無數家庭相似的暮色艱難。當“獨生子女”成為一代人無法回避的宿命，今日我們這勉力支撐的“養(yǎng)”，未來又將由誰來接續(xù)？蒼茫暮色之中，那四個字依舊靜默地懸著，像一道無解的題，又像一聲沉沉的叩問，撞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回蕩在時代的空曠走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