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香漫過汩羅江西風(fēng)文藝 <p class="ql-block">文／段金泉</p> <p class="ql-block">端午的氣息，是裹在青翠粽葉里的，是藏在艾草清芬里的，是被龍舟上激越的鼓點(diǎn)催著趕來的。江南水鄉(xiāng)的門前，菖蒲如劍挺立，默然守護(hù)著千家萬戶；艾草的幽香在街巷間浮動，纏繞著行人衣袖，悄然便醉了心神。遠(yuǎn)方江面，鼓聲如雷，龍舟似離弦之箭破浪疾馳，那喧騰的聲浪，仿佛撞開了時光的厚壁，遙遙叩問著兩千年前那個孤獨(dú)而執(zhí)拗的身影。</p><p class="ql-block">然而，當(dāng)我的目光掠過這水色氤氳的南國端午圖景，記憶深處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西北隴原大地上，另一種粗獷而深沉的端午印痕。那景象帶著黃土高原的風(fēng)沙與烈日的烙印，與眼前這溫潤的汨羅江景，在靈魂深處奇妙地疊印交融。</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根植于那片雄渾而蒼涼的黃土地。端午的黎明，天色還混沌未開，我便被爺爺粗糙而溫暖的大手喚醒。露水濃重，打濕了褲腳，我們踏著微涼的泥土氣息，走向溝壑縱橫的山野。晨光熹微中，我們搜尋著葉背泛著銀白光澤的艾草。爺爺俯身，鄭重其事地連根拔起一株，隨后教我怎樣區(qū)別艾草與白蒿草。他說：“這艾草是地里的正氣，端午的根脈，能驅(qū)百邪?！?lt;/p><p class="ql-block">歸途中，又折幾枝柔韌碧綠的柳條，柳葉上露珠晶瑩，仿佛綴著無數(shù)晨星?；氐郊议T，爺爺將艾草與柳枝高高懸于門楣之上。陽光漸熾，艾香混合著柳葉的微澀清氣，在黃土夯筑的院落里無聲流淌。母親則從炕頭的木盒里，取出她精心縫制的香包。五彩絲線纏繞成老虎、粽子、葫蘆的模樣，里面填滿了曬干的艾葉、雄黃。她俯身，將一枚小老虎香包別在我胸前衣襟，那濃郁的藥草香氣瞬間將我籠罩。她含笑叮囑：“戴著它，蟲豸不侵，邪氣遠(yuǎn)避。”我挺起小小的胸膛，就像佩戴了無上的榮光，在伙伴間驕傲地奔跑，那香氣便成了我整個童年端午最鮮明的徽記——那是屬于黃土高原的、帶著泥土根性與母親體溫的端午之魂。</p> <p class="ql-block">此刻，踏進(jìn)屈子祠的門檻，南國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千年不絕的香火氣，如薄紗浮動。祠中央屈子石像清癯，眉宇間那凝而不散的憂思，穿透繚繞的青煙，仿佛仍在遙望破碎的山河。仰首細(xì)觀，那石質(zhì)的愁容凝固著無聲的千鈞重嘆。</p><p class="ql-block">祠中，一位白發(fā)皤然的老者，正以枯枝般的手，極盡輕柔地拂拭供臺，如同撫慰沉睡的嬰孩。提及往事，他眼中霧氣彌漫：“屈子大夫啊，心太赤，人太潔，偏撞進(jìn)那鐵幕沉沉的世道?！甭曇舻统?，像翻開一卷塵封的殘簡：“他問天，天無言；叩地，地不應(yīng)。到頭來，唯有這一江寒水，成了他最后能擁抱的、可傾訴的知己?！彼澏兜氖址鬟^供臺邊緣，仿佛在擦拭千年的塵埃，又似在觸摸一道未曾愈合的、深及民族骨髓的歷史創(chuàng)口。</p><p class="ql-block">那一聲幽幽長嘆，在幽寂的祠堂里低回：“那年月，人命草芥，身似浮萍，被無形巨掌撥弄，被無影鐐銬鎖住了翅膀。屈大夫胸中日月星辰般的光明，竟無處安放，只付與了汨羅江的冰冷幽深?！崩险叩脑捳Z，像一束光，驀然照亮了我心中那幅西北舊影——爺爺也曾提起早年匪患兵災(zāi)、饑饉流離，人們?nèi)顼L(fēng)中枯草，何嘗不是被無形巨掌撥弄的命運(yùn)？那懸在門楣的艾草柳枝，母親縫制的香包，最初何嘗不是卑微生命在動蕩歲月里，對平安最樸素而堅(jiān)韌的祈求？這祈求，竟與千年前屈子沉江時的悲鳴，在歷史幽暗的甬道里，發(fā)出了何其相似的共鳴！</p> <p class="ql-block">走出祠堂，信步至汨羅江畔。江水深沉流淌，默然收納著千古悲歡。岸邊楊柳拂水，恍惚間，那個形容枯槁的行吟者仿佛就在水之涯，披發(fā)長歌，向蒼茫天地發(fā)出震古爍今的“天問”，然而那悲聲終如石沉寒潭，微瀾散盡，空余寂寥。他身后的故國，終究傾覆于煙塵，而他所深惡的昏聵與傾軋，卻如江上寒霧，彌漫在后世無數(shù)宮闕的陰影里。歷史長河中，多少懷抱赤誠如屈子的志士，欲刺破沉沉鐵幕，奈何暗夜無邊，微光易逝！——他們或零落成泥，或湮沒無聞，恰似投入深潭的石子，連那一點(diǎn)悲壯的漣漪也終被永恒的沉默吞噬。這沉默，亦曾重重覆蓋過我西北祖輩生活的黃土塬，覆蓋過他們于端午門楣懸艾折柳時，那無聲卻沉重的祈愿。</p><p class="ql-block">思緒猛地被江面驟然爆發(fā)的鼓聲與吶喊撕裂！龍舟競渡正酣，槳葉劈開水面，雪浪飛濺，急促的鼓點(diǎn)如驟雨敲擊人心。健兒們古銅色的臂膀賁張，汗水在陽光下閃爍，隨著撼動江流的號子，奮力揮槳向前。岸邊人潮洶涌，喝彩助威聲浪滔天，每一張面孔都因純粹的歡愉而熠熠生輝。</p><p class="ql-block">江岸邊的人流中，巧遇一位正在接受媒體采訪的龍舟隊(duì)長，他剛結(jié)束激戰(zhàn)，汗水和江水交織的臉上卻綻開陽光般爽朗的笑容。他抹一把臉，聲如洪鐘：“咱劃這龍舟，爭個熱鬧彩頭，更是劃出咱老百姓心里的那股子亮堂勁兒和痛快！”他手臂一揮，豪邁地指向岸邊如織的游人、遠(yuǎn)處村落裊裊的炊煙、陽光下泛著金浪的無垠稻田：“您瞧，靠自家雙手，種得出好糧，蓋得起新房，過上了好日子……這不正是屈子大夫在《九歌》里日夜祈盼的太平光景么？”他的自豪感，如他臂上隆起的肌肉，堅(jiān)實(shí)而飽滿。這豪情，這底氣，不正是我西北家鄉(xiāng)父老如今挺直的腰桿？那炊煙，那稻浪，不正是黃土坡上同樣升騰的希望與富足？千年前汨羅江畔的悲歌，與隴原溝壑間的嘆息，終于在同一個時代洪流中，匯聚成了這響徹云霄的自信宣言。</p> <p class="ql-block">岸邊濃蔭下，幾位老人圍坐小桌，剝開的粽葉散落，糯米與紅棗的甜香在暖風(fēng)中浮動。他們閑話家常，眼角的皺紋里盛滿安寧。一位老人拿起粽子，端詳碧綠的粽葉，慢悠悠道：“老話講‘粽葉裹吉祥’，如今這日子，才裹住了真真切切的吉祥如意啊?！彼_粽子，露出晶瑩的糯米和飽滿的棗，遞給我一半：“嘗嘗，自家包的，甜得很?！蹦菧剀浀呐疵?，甜潤的棗泥在舌尖化開，滋味熨帖而實(shí)在。這不期然的甘甜，驀然喚醒我遙遠(yuǎn)的味覺記憶——西北老家土灶上蒸騰的熱氣里，母親揭開籠屜，家鄉(xiāng)特有的黃米紅棗糕散發(fā)著粗糲而溫暖的甜香。原來，無論江南水軟米糯，還是西北黃米粗獷，這粽葉包裹的，早已不再是嘆息與饑饉，而是大江南北同樣豐足、同樣甜入心底的蜜意生活。</p><p class="ql-block">汨羅江的粼粼波光，此刻溫柔地?fù)肀е堉鄹偘l(fā)的豪情，映照著游人的笑靨，托舉著平凡人家的溫馨煙火。這江水奔流千年，曾吞沒一個偉大而孤寂的魂靈，承載著無盡的喟嘆；而今，它卻如一面澄澈的鏡子，映照出兩岸嶄新的豐饒人間。屈子大夫啊，倘若您有靈，得見這鼎沸人聲、這舒展的笑顏，得見這不再有戰(zhàn)栗只有期盼、不再有凍餒只有飽暖的光景，您那緊鎖了千年的愁眉，是否也該在江水的倒影里，緩緩舒展，化作一道欣慰的漣漪？</p><p class="ql-block">岸邊，有孩童踮起腳尖，舉著新買的粽子，伸出小舌頭，專注地舔舐粽角滴落的蜜糖。那清脆如鈴的笑聲，乘著濕潤的江風(fēng)，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這稚嫩的歡笑，是人世間最珍貴的回響，是穿透歷史深谷傳來的最清亮、最悠揚(yáng)的應(yīng)答。它莊嚴(yán)宣告，那晦暗的舊章終于徹底翻過。屈子大夫當(dāng)年未能劃抵彼岸的孤舟，終于被后世千萬雙從苦難中磨礪而出、從奮斗中汲取力量的手——那江南劃槳的手，那西北扶犁的手——執(zhí)著而歡欣地，劃向了水闊天青的彼岸。</p><p class="ql-block">那沉郁千年的“天問”悲聲，終于被此刻江岸上不熄的鼓點(diǎn)、甜潤的笑語，漫山遍野升騰的艾草清香，以及大街小巷彌漫的粽香，賦予了最溫暖、最宏亮的回響。這聲音，自汨羅江起，漫過長江黃河，直抵隴原的溝壑梁峁氣息，回蕩在每一片浸潤著汗水也孕育著希望的土地上——是古老民族在新時代地平線上，最深沉有力的呼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