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一這是一部榮獲"中國知青作家杯一等獎"的著作,本書作者與本圈讀者是同時代的命運共同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第十六章</span></p><p class="ql-block"> 我對賈小紅懷有一種復(fù)雜而又微妙的感情。她與她母親是1972年初被下放到王游房大隊的。她娘倆一來,就在大隊部的安排下,直接住進了我們知青點坎下的那間土墻瓦房的小屋中。這間屋原本屬于知青的倉庫,自打出現(xiàn)"小男出走","玉華出嫁"的一系列事件后,知青們尤其是女知青們?nèi)鄙賴乐氐陌踩?。村里自身條件好些的在鄉(xiāng)青年乃至身懷缺欠的老光棍子們像饞貓聞到了魚腥味,千方百計地湊近女知青們,甚至大半夜中,一根棍子上插著一個白面饅頭,捅破紙糊的窗柩就伸進了女舍中。開始時,嚇的女知青嗚哇亂叫,漸次地開始來者不拒。與其"肥水外流",還不如"自家截留",青年點開始興起"自由戀愛"。再說,本來也到了情竇初開,男婚女嫁的年齡。本來生活就單調(diào)乏味,"搞對象"就成為最美精神套餐。出于需求的本能,也沒有任何人號召,全體知青們共同動手,將臨近知青點坎下的庫房收拾出來,又砌上了火炕和灶臺,并且形成一個大家共同遵守且非常默契又不成文的規(guī)矩:哪對知青有需要了,白天就搶先把小屋的水缸挑滿,把炕頭燒熱,把屋收拾干凈,讓高聳的煙筒事先冒出繚繞的青煙,預(yù)示著這間房這晚上就屬干"他(她)倆"的了。同學(xué)們親昵稱呼這間小屋為"愛巢"!我下鄉(xiāng)5年多,最大的"憾事"就是沒嘗受過在這間屋與異性同床共眠的滋味。 可是,賈小紅娘倆的到來,正如"鵲巢鳩占"一般,頓使知青們痛失愛的"會所"。所以,王把式給賈小紅起的"禿鷲"外號很快引起了知青們的迎合。 </p><p class="ql-block"> 我與賈小紅的利害關(guān)系剛開始,就剪不斷理還亂地糾葛在一起。尤其是我取代王世成當上大隊青年隊長,她頂替王世成做了大隊團支部書記后,我們倆人都成為大隊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成員,關(guān)鍵的是我們倆人還有相互隸屬關(guān)系,我是大隊的"革命報道組"組長,她是副組長;她是大隊"革命理論輔導(dǎo)組"組長,我是副組長。我們倆人要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學(xué)習(xí),在生產(chǎn),工作上互動。為此,在勞動時,我安排她干活經(jīng)常為她接垅。她又是我的人團介紹人,我免不了時常向她匯報工作。我們倆人互相促進,我被評為市、縣優(yōu)秀報道員后,帶動著她也被評為縣、公社優(yōu)秀報道員;她被評為縣、公社優(yōu)秀團干部后,我也被評為公社、大隊優(yōu)秀團員;在現(xiàn)在年輕人看來這非??尚?,但在那個年代的人卻把這些視為"一幫一、一對紅的"典范。賈小紅天資聰穎,且具有超常的強聞博記、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p><p class="ql-block"> 1972年初,毛主席提出認真看書學(xué)習(xí),弄通馬克思主義"的指示后,中共中央提出了黨員干部必讀的6本書:《共產(chǎn)黨宣言》《哥達綱領(lǐng)批判》《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這6本書中的《反杜林論》被稱作"自然科學(xué)中的百科全書",恩格斯為了闡述"物質(zhì)運動從低級形態(tài)到高級形態(tài),從自然運動到社會運動的發(fā)展過程,運用從抽象到具體的邏輯思維方法,依次論證了機械、生物、化學(xué)、物理運動及至高等數(shù)學(xué)"。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看《反杜林論》就像啃一個又大又酸澀的梨子"。說實在話,我根本看不懂這本書,作為同樣只上過初中的賈小紅不知她從哪掏弄來了幾本破舊的《高等物理》《高等化學(xué)》和《高等數(shù)學(xué)》書籍,像破譯密碼似的邊學(xué)邊看地研究起《反杜林論》。隨后,她先在村里輔導(dǎo)黨員干部又后到全公社去巡回演講,她不僅能背誦《共產(chǎn)黨宣言》,還能將整本《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我后來參加高考在"政治試卷"中基本拿了滿分,全得益于下鄉(xiāng)期間在賈小紅家中看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匯編》手冊,《共產(chǎn)黨員》雜志,列寧著的《第二國際的破產(chǎn)》,巴枯寧的《國家無政府主義》等政治書籍。但賈小紅將張中鹿老師送我的一本《辭?!泛婉揆薨桶偷摹都ち魅壳诽讜枳吆髤s始終不還。賈小紅"紅而不專",又特立獨行,她母親來后不久就被"解放"了,重新回到市里恢復(fù)了工作,大隊便將她納入知青點管理。她缺少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卻從來不食宿在青年點,仍占據(jù)著被知青們稱為愛巢的小屋,還將一名我們稱為"揚青大姐"的68屆下鄉(xiāng)的老知青找過去陪伴她,為人和善的揚青也不知被她用了什么魔法,像一名"保姆"似的,心甘情愿地料理她的起食飲居乃至縫洗涮補的日常生活。 我雖然很欽佩她刻苦專研的自學(xué)能力,但卻很反感她我行我素甚至獨斷專行的做派。在盡量忍讓中,我與她終于爆發(fā)了尖銳的沖突。近期她回了趟城,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包"安全套"(避孕套)塞給了我,板著面孔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指派到:"你立刻把這些東西發(fā)給點里那些經(jīng)常幽會的男女知青,讓他(她)們講究點健康衛(wèi)生常識"。</p><p class="ql-block"> 驚異而又難堪的我一把打掉"安全套","要送你自己去送,你一個大姑娘家家的真好意思,大隊婦女主任沒操的心都讓你想到了"我沒好氣地轉(zhuǎn)身走了。</p><p class="ql-block"> 緊接著,又一件使知青們都恨得牙根疼的事又發(fā)生在賈小紅身上。初冬剛過,為備春耕到處都在積肥送糞。一天清晨,知青們還沒起床,從來不到青年點的賈小紅撩開大門的草簾,裹挾著一股寒風(fēng),嗖嗖嗖地分別走進了男女生寢室,她在每個屋地上放下了一個大生鐵盆后嚴肅而又認真地說:"今后大家早晨起來的第一潑尿要撒在這個盆里,這是很好的莊稼肥料,然后由你們'老兜子'送到大隊儲糞池里"。</p><p class="ql-block"> 男女知青們面面相覷地目送她走出了知青點。"真她媽的斜唬,你這么做也沒事先告知我,你要進步拿我開什么涮?憑什么讓我給同學(xué)們端屎掉尿!"</p><p class="ql-block"> 這也太把我不當回事了,我決定要找她掰扯掰扯。 她好像已知道我會找她,站在被占據(jù)去的知青小屋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指著我說:</p><p class="ql-block">"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還虧得你是知青點長,男女知青到一起不采取點任何措施,弄出了事咋弄,對得起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諄諄教導(dǎo)嗎?對得起自己和家長嗎?難道你嫌青年點出的事還少嗎?你那些書都看哪去了,連這點常識都不懂!"</p><p class="ql-block"> 別說她說得還真新奇還真在理,我一下子被她的氣勢鎮(zhèn)住了。</p><p class="ql-block"> 她又頤指氣使地說:"還有,你能帶領(lǐng)著黑五類分子掏廁所,為何不能幫我接知青們的尿?再說,我這也是在配合你這個青年隊長完成積肥任務(wù)"。</p><p class="ql-block"> 在她振振有詞氣勢壓人的神態(tài)下,我竟然語塞了。</p> <p class="ql-block"> 十七</p><p class="ql-block"> "你發(fā)的是哪門楞,還不過來幫我扶一把"闖來路書記的一聲斷喝將我從聯(lián)想中驚醒過來。</p><p class="ql-block"> 這時,大隊的赤腳醫(yī)生田小華已趕到了五里墳地頭,她看了看頭部躺在闖書記懷里,雙目緊閉,四肢僵直在地上的賈小紅囁嚅地說;</p><p class="ql-block">"可能,可能是中暑了"。</p><p class="ql-block">你能治不?"闖書記問她。</p><p class="ql-block">"冶不好,扎針灸不起作用"。</p><p class="ql-block">"一邊去,廢物。王把式你趕緊過來給看看"闖書記沖著后趕過來的王把式說道。</p><p class="ql-block">"對不起,闖書記,我只會給牲口看病,人病看不好"王把式推脫著。</p><p class="ql-block">"裝什么?我還不了解你咋地,趕快地,看好看壞我負責(zé),絕不追究你"闖書記用不容置辯的口氣命令著。</p><p class="ql-block"> 王把式蹲下身來,摸了摸賈小紅的凸鼓的前額,又捏了一下她的雙頰,再用食指抵住她的鼻下的人中穴,然后抬起她的右手腕開始號脈,片刻功夫,王把式便站起身來雙眼瞪圓直視著賈小紅。</p><p class="ql-block">"你愣怔什么呀?快說她怎么的了,能治不?"闖書記追問道。</p><p class="ql-block">"她不是中暑,是中邪了!給她灌壺馬尿馬上就好了!"王把式的話音還沒落地,賈小紅的身子一激靈。</p><p class="ql-block">"你這個混蛋!來人,把王思窮給我抓起來"臉色被氣得煞白的闖書記沖著圍觀的社員指令道。</p><p class="ql-block"> 當天,賈小紅被送進了公社醫(yī)院,大隊部門前的宣傳板上也貼出了緊急通知:全體社員今晚8點在大隊部召開連夜批斗反動分子﹣﹣王思窮的大會,一律不許請假,必須準參加!</p><p class="ql-block"> 當天晚上,看守大隊部的鰥居老人周大伯突發(fā)心梗病逝,神使鬼遣地幫王把式躲過了這場針對他的勢在必行的大批判會。</p><p class="ql-block"> 農(nóng)村歷來將婚喪嫁葬的"紅白喜事"當作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對待,且要盡量辦的隆重講究一些,這既是活著人的臉面也是對死人的尊重,方附和中國的傳統(tǒng)禮儀習(xí)俗。這就需要找一個精通整個大事操辦流程的人來主持,還要配上一個吹吹唱唱的樂隊烘托氣氛。多才多藝的王把式不但吹了一口韻味十足的嗩吶,還是十里八村公認的臺面主持人。擅長搞平衡的闖來路書記一向有大局觀。他在地里嚴詞呵斥當場抓走王把式時,是因為他看到了崔組長的尖腦袋正在圍觀的人群后面晃蕩,似乎在觀看著他這位在處理王世成問題上毫不手軟的村"一把手",在對屢屢犯忌又有家庭歷史問題的王思窮怎樣下手?可是,突兀發(fā)生的喪事真就眾愿難違真就離不開王把式這個人,總不能將批判會和哀悼會一起舉辦吧?這樣也就峰回路轉(zhuǎn)騎下坡了,仍還了一個能總攬全局的闖書記本來面目。</p><p class="ql-block"> 已故的周大伯是一個無兒無女的"五保戶"(即保吃,保住,保穿,保醫(yī),保葬),他生前一直吃住在大隊部,日常負責(zé)大隊部的報刊,信件的收發(fā),還有一部"高爾基"(耳機)電話的接收轉(zhuǎn)達。周大伯生性耿直倔犟,他看上的人,能把腸子扒給你;他看不上的,一句話就將人槌老遠。他的右肘有殘疾,是解放后他擔任王家油坊倉庫保管員時,公私合營過程中,派來主管后勤的章營管他要鑰匙,他因沒接到王天佑的指令就是不給,結(jié)果被接收的人硬將胳膊掰折了。日常右肘總像周恩來總理那樣向胸前平端著,人們戲稱他為王游房的"周大總管"。大隊部里有"兩報一刊",兩張《撫順日報》,一份報紙原系大隊訂的,一份是后來特供給賈小紅母親的。一份《遼寧青年》雜志,是1972年復(fù)刊后續(xù)訂的。那個年代可看且允許看的讀物特別少,尤其是在封閉的山村里,報刊就成為村民了解外界唯一窗口,所以,每當報刊一來,村里認識字的人便都搶著看,周大伯看見不順眼的人進到大隊部就將報刊藏起來。大隊部就在飼養(yǎng)棚對面,我很同情老人家的不幸遭遇,也為了靠近貧下中農(nóng),堅持為他整整挑了兩年多的水。他總將鄉(xiāng)親們送給他的零星雞蛋煮熟了塞給我,知道我愛看書,每當《遼寧青年》雜志來了首先拿給我看,凡事都把尖的賈小紅認為這是團省委辦的雜志,理應(yīng)由團支部說了算,就讓闖書記主持公道。"這真沒辦法,在這老倔頭眼里,沒有什么團不團的概念,只有先來后道這一說。以前王世成也爭過,我說他,要不你也像老兜子一樣每天都堅持把周老爺子的水缸挑滿"闖書記雙手一攤無奈地回應(yīng)道。"手不能提水,肩不能扛擔"的賈小紅悻悻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靈棚就搭在了大隊部門前,夜里需要守靈續(xù)香的人,正常情況下,理應(yīng)由逝者的親朋持守,但周大伯只有一個平素不太來往的遠房侄子還住在百八十公里外的新賓縣,正在往王游房趕。大隊領(lǐng)導(dǎo)班子的七名成員正在猶豫不決時,我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你們都有家,只有我和賈小紅是單身……",我話還沒說完,賈小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又是個女孩子,就我沒負擔,我來守靈。"見我話鋒一轉(zhuǎn),賈小紅暗中又送了我一個笑臉。大家見我態(tài)度決絕,也就都表示了同意。</p><p class="ql-block"> 我平生長這么大真還是頭一次一個人在為另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守靈!夜半時分,當人們都走光了,曠野鄉(xiāng)村,萬籟俱寂,空蕩蕩,白愰愰的靈棚,一陣陣夜風(fēng)吹襲過來,吹得靈堂四周的蠟燭忽明忽暗,吹得供臺上的香火時耀時閃,吹得蒙蓋在周大伯尸身上的白布又起又落,嚇得我毛發(fā)悚然,脊背生寒,雞皮疙瘩起了滿身,雙手合十,半蹲半跪在煙氣繚繞的火盆前,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自己都聽不清的話語,哆哆嗦嗦地不停地續(xù)上黃紙,紙錢,借不斷躥升的火苗暖身壯膽……我終于熬過了三天三夜的守靈期限,早晨要發(fā)殯時,一向心思縝密的闖來路書記看見包裹在周大伯尸身右手上的白紙掉了,他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周大伯的右手緊握著,手心里像攥著什么東西?他雙手用力掰了又掰也沒有掰開。他喊過來周大伯遠房的侄兒又使勁掰了一通仍未掰開。"老兜子,你過來試試"闖書記指著我說。我跪下身來,一手扶著周大伯尸身右臂,一手伸向他的右拳,說也奇怪,瞬間,周大伯的右手松開了,一個用細線繩勒緊的小紙捆掉了下來,闖書記打開一看一查,正好是28元人民幣,其中還夾雜著一張小紙條,上寫"孩子,留給你買書吧"一行字,圍攏在闖書記四周來送殯的人們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闖書記掃了掃大家又看了看我動情地說:"看來周老爺子生前有知,唯有知青老兜子能給他守靈送終盡忠盡孝。這也是天意,為了尊重逝者的心愿,我代表自己也代表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將這筆錢交給老兜子自行處理吧"。</p><p class="ql-block"> 我一下子病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