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雨紛飛的周六，老城區(qū)的街巷在朦朧中舒展筋骨。我循著記憶來到教堂巷口，那家開了二十年的粿條店仍在蒸騰著人間煙火。雨水順著褪色的紅燈籠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鈴音。店主阿嬤的藍布圍裙在霧氣里若隱若現(xiàn)，像一尾游弋在晨光中的青魚。</p> <p class="ql-block"> "要三碗豬雜湯，腸粉加蛋。"妻話音未落，阿嬤已從霧氣中探出銀絲微顫的頭："后生仔，現(xiàn)在停車可要費些周章。"相識二十年，只不過我們現(xiàn)在搬離這里。她絮絮說著消防整改后的變化，巷口的鳳凰木被移走了，教堂旁總停著雙排車，像兩列困在迷宮里的鐵甲蟲。我望著巷角新砌的水泥墩，那些曾供孩童跳格子的青苔石階，終究湮沒在時代的褶皺里。</p> <p class="ql-block">湯匙輕攪，骨湯的醇香裹著往事的碎屑浮沉。二十年前初搬來時，木棉絮飄進湯碗都渾然不覺，只顧聽阿嬤講她養(yǎng)大三個兒女的故事。此刻望著妻子鬢角初生的霜色，恍惚看見時光正從湯碗里裊裊升起，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細密的年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兒斑馬線又摔了個騎電驢的。"新來的食客抖落傘上雨珠。阿嬤舀湯的手頓了頓，湯勺在晨光中劃出琥珀色的弧："這世道走得急，連影子都追不上。"她們談?wù)撝挥晁莸冒l(fā)亮的斑馬線，像在說某條洄游時撞上堤壩的魚。我忽然注意到阿嬤的膠鞋上沾著芹菜末，突然懂得她為何總把蔥花切得那樣細——生活早教會她把苦澀都切成可入口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鄰座大姐要了碗三十元的牛雜湯，自嘲是四小時工錢換的。阿嬤往她碗里多添了幾片牛肚："年輕時我也這么算，后來發(fā)現(xiàn)，人總要留點甜頭哄自己往前走。"霧氣漫過她眼角的溝壑，我忽然看清那些皺紋里藏著的，是比牛骨湯更熬人的歲月。此刻，阿嬤的內(nèi)心是自由釋放的。所謂的人生，已是她腳下的路。</p> <p class="ql-block">雨絲漸密時，我們駛向城郊的荷塘。后視鏡里，阿嬤的身影漸漸縮成藍色的一點，像遺落在舊時光里的勿忘我。途經(jīng)教堂彩窗，雨水中泅開的色塊讓我想起她說過，當(dāng)年丈夫的葬禮就在這里，那時鳳凰花開得正艷，落在十字旗上像不會凝固的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荷塘在煙雨中舒展如一卷水墨。殘荷垂首，將晶瑩的嘆息墜入漣漪。新綻的菡萏擎著粉拳，怯生生叩擊五月的門扉。錦鯉躍起時，我錯覺看見文山湖的黑天鵝掠過水面——那是2017年某個濕潤的清晨，我在深圳灣畔與夢想擦肩而過。</p> <p class="ql-block">記憶里的晨露尚未蒸騰。文山湖畔，睡蓮枕著薄霧輕眠，羽衣未整便泄露了虹彩。黑天鵝曲項撥開鏡面，把朝霞攪成流金的綢緞。我赤足浸在沁涼的湖水里，看蜻蜓點破自己的倒影，長腳鷸在蘆葦間寫下圈圈的詩行。某個瞬間，風(fēng)突然靜止，宇宙縮成蓮葉上滾動的銀珠，而我成了晨光中最真實的存在。我的氣味與如此美好融為一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刻雨打荷葉的碎響，與當(dāng)年黑天鵝振翅的簌簌聲悄然重疊。妻指著雨中搖曳的并蒂蓮，兒子正用面包屑逗弄錦鯉，她們的笑顏在雨簾后模糊成溫暖的光暈。忽然懂得阿嬤說的"甜頭"——生活原是荷葉上流轉(zhuǎn)的水珠，看似隨時會墜落，卻永遠閃著亮眼的微光。</p> <p class="ql-block">歸途經(jīng)過巷口，暮色已為騎樓鍍上暖銅。阿嬤正在收攤，瘦弱的她擦拭掉漆的案板。那些被刮去的木紋里，是否也藏著某個蟬鳴悠長的午后？她抬頭望見我們，從蒸籠底摸出用荷葉包著的粿條："帶給小子晚上吃。"余溫透過荷葉滲入掌心，像接住了一捧不會冷卻的霞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華燈初上時，我在陽臺上慢慢地攤開潮濕的記憶。兒子將帶回來的荷花插在玻璃瓶里，妻哼著歌熨燙明日衣裳。遠處教堂的鐘聲蕩開漣漪，驚起幾只暮歸的白鴿?？茨模鼈兟舆^城市的縫隙，羽翼間抖落的，可是今晨荷塘的雨珠？</p> <p class="ql-block">夜色漸濃，文山湖的睡蓮應(yīng)已合上彩色睫毛。但我知道，當(dāng)黎明再次舔濕窗欞，總有新的蓮瓣在某個角落緩緩舒展，如同阿嬤案板上永遠溫?zé)岬募@條湯，如同大姐那碗價值四小時的牛雜粿條，如同所有在塵世跌撞卻仍捧著一腔熱望的人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刻晚風(fēng)穿堂而過，帶著五月雨水的清甜。陽臺上，妻兒的笑語和荷香氤氳成片。我輕輕按亮手機，文山湖的照片里，那只黑天鵝正轉(zhuǎn)過頭來，眼睛里盛著照亮整個世界的晨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