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第七章 憨咧咧灌倉作“報告” ；怒沖沖，組長遣“刁民”</b> 駐七莊灣的工作組組長姓宋，是個梳著小分頭、穿著解放服、蹬一雙大頭翻毛黃皮鞋的中年人。<br> 他這個人特別認(rèn)真，從去年秋天來到七莊灣后，幾乎每天晚上要開社員會。每次開會前，他都要找隊長秉齋先作一些布置和安排。<br> 有時秉齋有些不耐煩：天天晚上開會，是不是太多了？白天生產(chǎn)累了，晚上要早點睡覺休息。<br> 宋組長有些驚訝地看看秉齋，繼而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br> 你這個同志怎么覺悟這么低??？你說，普及大寨縣不抓階級斗爭能行嗎？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抓階級斗爭不開會還行？同志，白天干活晚上開會是累一點，不過，這是革命的需要嘛！我們不能光考慮大家生產(chǎn)累了，就心慈手軟了，不開會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嘛！<br> 秉齋在一旁只有邊聽邊點頭的份。<br> 這天晚上，宋組長又叫秉齋敲鐘開會。秉齋問開什么會，宋組長說是緊急會議，除了四類分子，全體社員參加，說完就先走了。秉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怎么這次開會沒找我先作布置？他搖搖頭，拿了鐵錘到村頭老樟樹下敲響了吊在樹杈上的那塊鋼板。<br> 鋼板沉沉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來了。人們?nèi)齼蓛上蜿犐蟼}庫里走去。<br> 倉庫的堂屋里，宋組長早就點亮了一盞馬燈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子前皺著眉頭吸煙。<br> 人們?nèi)齻€一群兩個一伙陸續(xù)到了，堂屋里擠滿了人。竹煙筒不時冒出點點紅火，嗆人的煙葉燃起辣辣的煙霧，從各個角落的鼻孔和嘴里噴出，充斥了廳堂的空間，使會場的氣氛顯得有些凝重。<br> 宋組長宣布開會：呃——開會了。<br> 他站起來掃了大家一眼，領(lǐng)頭做會敬：<br> 首先敬祝我們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br> 眾人亦站起，跟著誦了一遍。<br> 宋組長接著領(lǐng)頌：敬祝毛主席親密的戰(zhàn)友，林副統(tǒng)帥身體健康身體健康永遠(yuǎn)健康！<br> 眾人又跟著誦了一遍。<br> 宋組長這才坐下，翻開《毛主席語錄》，有針對性的選學(xué)了幾段，然后先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東風(fēng)繼續(xù)壓倒西風(fēng)，抓革命促生產(chǎn)形勢一派大好，最后再切入正題：<br> 最近，我們隊里發(fā)現(xiàn)了階級斗爭的新動向。有人狗膽包天，妄想搞垮集體，挖社會主義墻腳。我們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先給一個從寬的機會。好吧，誰干的，坦白交代。 灌倉“作報告” 一屋子人連同秉齋在內(nèi)，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只是面面相覷，轉(zhuǎn)而都沉下頭狠命吸煙。倉庫里煙霧沉沉，空氣渾濁，偶爾有人咳嗽，也只是咳了一兩聲就拼命忍住。<br> 呣？<br> 宋組長威嚴(yán)地再掃大家一眼，表示催促。<br> 還是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吸煙的“滋滋”聲。誰的煙筒在墻上磕了兩下，“篤篤”的響聲格外清晰。<br> 鳳蓮和鳳梅帶著孩子坐在一起，她們倆對視一眼，心里有些打鼓。<br> 灌倉卻沉得住氣，坐在墻角的陰影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悠悠地吸煙。<br> 宋組長被滿屋的沉默激怒了，喝了一聲：吳德佑，站出來！<br> 年青人的眼光一陣亂掃，但沒有人發(fā)出聲響。過了好一陣，才有個細(xì)伢仔怯怯地問：爹，誰是吳德佑??？<br> 沒人回答。<br> 秉齋不解地看看宋組長，只見宋組長臉脹得通紅；旁邊的燈影里，秉魁勾下了腦殼在剝指甲。秉魁？難道是秉魁說灌倉什么啦？他想從秉魁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可是秉魁就是不抬頭。<br> 墻角里，灌倉慢吞吞地站起來，問：是叫我么？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大家都叫我灌倉。<br> 有人笑出了聲。<br> 別笑！嚴(yán)肅點！宋組長又是一聲厲喝。<br> 大家都噤了聲。灌倉慢吞吞地走到屋子中間，馬燈光照在他高大的身架上，晃動的影子把屋子遮黑了一半。<br> 一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了。<br> 吳德佑，你這個家伙算個什么貧農(nóng)？宋組長忍不住義憤填膺地痛訴起來，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氓、無賴、壞分子！解放前，你就同國民黨的連長吃吃喝喝，不分?jǐn)澄?；在普及大寨縣的運動中，你更是惡毒攻擊、口吐狂言！你在我到你們隊上來之前就攻擊過科學(xué)種田和革命樣板戲，說是3×4寸的密植水稻要請芭蕾舞里的白毛女來耘。不是對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對樣板戲、對毛主席革命路線有刻骨仇恨，能說出這種話來？嗯？<br> 噢，你說的是這個呀。灌倉聲音仍是不緊不慢，吃那個連長的包子和艾米果的事，誰都曉得，我是被拉伕，受剝削受壓迫呢。叫白毛女來耘禾的事，你也聽說了？3×4寸是太密了呀。我的腳大，耘起禾來一腳踩下去，要踩掉三四蔸。白毛女踮起腳才不會踩掉禾。<br> 住口！宋組長氣惱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你還要散布反動言論呀？說，你又干了什么壞事？<br> 灌倉歪起腦袋想了想：沒有什么呀。去年年三十在隊上吃憶苦飯，揚糠煮芥菜粥，我說“三十夜吃碗粥，等于沒過年”。舊社會給人打短工，逢上過時節(jié)也會有酒有肉，這大過年的……<br> 夠了！你們大家聽聽！這是不是留戀舊社會，攻擊新社會？哪里還有一點貧下中農(nóng)的氣味？<br> 宋組長向站在他旁邊的基干民兵二伢一揮手，二伢就拿出了一塊大牌子，另一個民兵接過，把牌子掛在灌倉的頸上。也許是牌子有點分量，鐵絲勒在頸上有些生疼；也許是想看看牌子上寫了些什么，灌倉用雙手托起牌子看了一眼：上面寫著“壞分子，盜竊犯——吳德佑”，“吳德佑”三個字上還打了紅叉。<br> 宋組長命令：老實交代！<br> 還要交代什么？<br> 宋組長火了，喝道：交代新的罪行，否則休想過關(guān)！<br> “休相過關(guān)”？不曉得。我沒有文化，不曉得。以前看過縣里劇團來唱戲，有個“海舟過關(guān)”，沒聽過“休相過關(guān)”。<br> 宋組長氣得發(fā)抖了。他“砰”的一拳捶在桌子上，馬燈都跳了起來。落下時，燈芯陷落，黑暗頓時籠罩了會場。<br> 宋組長才不管它暗不暗，繼續(xù)喝問：還敢狡辯？隊上的薯種誰偷的？咹？<br> 燈被人點亮了，大家又看著灌倉。<br> 灌倉仍是沒事一樣地問：向大家說？<br> 快說！<br> 好吧。最高枳實（指示）：“要斗私批修?！鼻皟扇找估铮业娇嘀駡彘_了個薯窖，取了擔(dān)薯種回家。<br> 倉庫里響起了一陣激動的“嗡嗡”聲。<br> 靜一靜！聽他交代。 宋組長制止大家。<br> 灌倉接著說：呃——宋組長要我向大家作個“報告”，我……<br> 哈哈哈，哈……<br> 沒容灌倉說完，猛地爆發(fā)出一場大笑，幾乎要把倉庫的屋頂都掀翻了。<br> 宋組長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氣急敗壞地又在桌上捶一拳：不準(zhǔn)笑！<br> 滿屋的笑聲被掐斷了，屋里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靜。<br> 混帳！是坦白罪行！老實交代！<br> 是是是，老實交代。怪我沒文化，不懂。以往你們干部站在中間向大家說話，都說是“作報告”；你叫我也站在中間向大家說，我以為就是叫我“作報告”了。<br> 放屁！簡直是刁民！<br> 這個會開不下去了。<br> 宋組長只好匆匆結(jié)束會議，宣布決定：明天一早，由基干民兵二伢和積極分子秉魁押送灌倉到長坑水庫去監(jiān)督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