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敝敗的“劍峰堂”仍浸潤在墨色中，潘拱辰已披衣坐起。</p><p class="ql-block">案頭燭火昏黃，映著攤開的《松溪縣志》初稿——昨夜又?？敝寥?，朱筆勾畫的“賦役”條目如血絲蜿蜒般的刺目：“國朝：口，二萬五千八百八十?！倍拔膭t記著明朝嘉靖年間的數(shù)字：“戶，八千七百六十八；口，三萬四千七百一十六”。</p><p class="ql-block">“戶減三成，田荒過半”，一聲嘆息之后，他揉了揉腕骨，哈氣化開硯中殘墨，在書稿中加注道：“三十五年，大旱，水泉竭。三十六年春，歲饑?！?lt;/p><p class="ql-block">如今已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回想起四年前下車伊始，所見皆是滿目瘡痍。三藩之亂的戰(zhàn)火，連年的旱澇交加，讓松溪這片土地如同被抽干了血的軀殼。田壟間稻禾枯槁，裂開的泥土像老人皸裂的手掌。那天，轎前跪著的幾個鄉(xiāng)民——他們衣衫襤褸，眼眶深陷，手里攥著的不是狀紙，而是一把枯黃的草根，“大人，今年的賦稅……實在交不出了?！? </p><p class="ql-block">賦役虧空，民力枯竭，他也是在這里提筆蘸墨，寫下一道奏疏，請求朝廷豁免積欠，并開倉放糧：“洎乎耿藩作逆，七閩騷動，而建居上游，松尤被害。嗣是而頻遭洪水，懷山襄陵，民居遷徙無常，鋤耒視為敝屣。甚者村廢而人日少，人日少而田日荒，司農(nóng)歲額則必取盈焉。嗚呼！野有哀鴻，途多碩鼠，山田磽確，半入污萊……”</p><p class="ql-block">彼時，師爺就在一旁囁嚅：“大人，此事若成，固然是德政，可若不成……”</p><p class="ql-block">潘拱辰筆鋒一頓，墨汁在紙上洇開，像一滴無聲的淚。他淡淡道：“若不成，我便自請罰俸。為官一任，能做的也不過是在荒年里，為蒼生掙一條活路?！?lt;/p><p class="ql-block">“歲暮鳴空倉，忍饑集寒曉”，奏疏遞上去的那段日子，他夜夜難眠。燭光搖曳中，他仿佛聽見荒野里嬰孩的啼哭。直到驛馬疾馳而來，帶來朝廷的批復——準了。</p><p class="ql-block">那一日，松溪百姓在衙門前長跪不起。</p><p class="ql-block">“不堪回首啊”，潘拱辰剪去燭花，在縣志藁書上添上幾行字：“三十六年，歲歉，知縣潘拱辰詳憲，散給民食，秋成入納。”田蕪倉虛，這已經(jīng)是當時最后的“預備倉”了，那時候，縣里的義倉和民間六處的舉子倉，早已空空如也。</p><p class="ql-block">“老爺，該上衙點卯了！”前衙堂鼓此刻已擂響三通，把他從冥想中喚回。</p><p class="ql-block">潘拱辰站在石階上，看著二堂的穿門早已歪斜，照壁開始傾圮，廊柱上的紅漆剝落殆盡，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質(zhì)來。“老爺，這后衙也該修修了，畢竟是縣里的體面”，從老家無錫就跟著他四處為官，很善于察顏觀色的師爺，一邊幫他整理補服，一邊勸諫。</p><p class="ql-block">“松署自經(jīng)兵革以來，堂廡就傾，垣墉日圮，雖稍有修葺，而堂樓之梁棟全枯，旁舍之榱題盡朽，后人縱欲更新，其奈松民之凋敝何！”雖然經(jīng)過幾年的休養(yǎng)生息，依然是蓽蕗藍縷啊，潘拱辰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晨風吹起他的官袍下擺，露出了里面洗得發(fā)白的里衣。</p> <p class="ql-block">正是春耕時節(jié)，人們似乎也沒有多少心思鬧糾紛，打官司。點完卯，交待了幾句老生常談，潘知縣褪去官服，帶著師爺和兩個衙役，往城西而去。</p><p class="ql-block">前些日，聽西隅里正來報，去年冬天生員楊汝霖創(chuàng)辦的“生生堂”遇到難事了。“生生所”是一所專門收養(yǎng)女嬰的育嬰堂，據(jù)他所知，這可是開建寧府專門收養(yǎng)遺棄女嬰的先河。開堂的那天，他是去的，“生生所”的名稱是他取的，并當場題寫了匾額，以旌表這個開創(chuàng)風氣之先的善行。</p><p class="ql-block">“收養(yǎng)棄女，展轉(zhuǎn)告誡，務(wù)期存活。且能終歲劬勞（注：勞累），初無懈意，更為他人所難。余深嘉其好善為懷，而猶慮夫難為繼也?！碑敃r擔心的情況，果然還是發(fā)生了。</p><p class="ql-block">這難事一定小不了！所以當即就和里正約好，今天到實地去看看。</p><p class="ql-block">還未走進幾個月前改造成育嬰堂的廢舊祠堂，就聞到了一陣米粥的香味。院子里的大樟樹下，一口大鐵鍋架在臨時壘起的土灶上，鍋中米粥翻滾，騰起陣陣白霧。灶前老仆執(zhí)勺而立，見潘公至，忙要行禮，卻被擺手止住。</p><p class="ql-block">幾個女童蹲在樹根處，正一邊用樹枝在沙土上描畫著什么，一邊眼巴巴地看著撲騰著熱氣的大鍋，和幾個月前瘦骨嶙峋的樣子相比，她們的臉色紅潤了許多。忽見墻角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走近看時，是個約莫八九歲的女童，懷中抱著個更小的孩子。女童見潘公近前，本能地往后縮了縮，卻將懷中的幼兒護得更緊。</p><p class="ql-block">“這是......”</p><p class="ql-block">“回大人，是前日從浙江逃荒來的姐妹，父母都歿在路上了”，從里屋急步迎上一個身著青衫的生員，邊作揖邊介紹，后面緊跟著里正和幾個熟稔的鄉(xiāng)紳。</p><p class="ql-block">潘公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展開油紙，是幾塊紅糖。“嘗嘗！”，他輕聲道。女童遲疑許久，終于伸出瘦得見骨的小手，取了一塊，卻不急著吃，先掰下一小塊塞進妹妹嘴里。</p><p class="ql-block">面前的楊汝霖，潘拱辰是早就認識的，雖然儀容和才學在縣學中并不出眾，畢竟松溪讀書的種子也就是那么多。不承想這位木訥少語的生員，卻干出了這么一場大善事。</p><p class="ql-block">“至今日，收養(yǎng)女嬰幾何？”"潘公問道，目光卻已掃向祠堂大廳內(nèi)。東廂廊下，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在為病患女嬰號脈。西側(cè)廂房里，幾個婦人圍坐一處，手中針線穿梭，正在縫補舊衣。</p><p class="ql-block">“回大人，已收養(yǎng)了二十七人，午后東關(guān)里還會送來兩個?！睏钌踔鴥宰于吳胺A報，“大人……”</p><p class="ql-block"> 潘拱辰揮揮手，止住了楊生，說道：“我知你家雖有薄財，以教授資斧，但坐吃山空，總是難以為繼的！”，他轉(zhuǎn)過頭對圍在四周的鄉(xiāng)紳，殷殷囑托：“惟望邑之人，亦以楊生之心為心，交相贊助?！?lt;/p><p class="ql-block">他分明看到，除了雖唯唯諾諾、眼神卻是躲閃迷離的西隅當鋪李老板外，其他的鄉(xiāng)紳都是欣然應允?！笆匡L淳樸，人性儉約，還是好人多啊！”潘公從懷中摸出十兩銀票，遞給楊生，說道：“當與邑之人其共勉之！”</p><p class="ql-block">師爺是很想伸手勸阻，但終是沒有開腔。他明白，這是潘公省了兩個月，打算用來給孩子添置新衣的，老家寄來了的貼補，早就被他捐了出去，在永寧里建預備倉了。</p><p class="ql-block">走出“生生所”，師爺回頭望著匾額上鐵劃銀鉤、遒勁雄渾的大字，想起潘公當時題字的用意：“生生”一詞，出自《易·系辭上》，有“孳生不絕，生生不息”和“養(yǎng)生，養(yǎng)活”之意，用于命名收養(yǎng)遺棄女嬰的慈善場所，十分貼切。</p><p class="ql-block">而此時，潘拱辰卻朝前遠眺著，田疇之上，“草色遙看近卻無”。望著忙碌的農(nóng)人，他嘴角微微上揚。</p><p class="ql-block">“希望終歸還是有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