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兩年前在老撾旅游。一次天還未亮,朗勃拉邦的街巷便醒了。不是被雞鳴犬吠驚醒,而是讓一種無聲的默契喚醒。暗藍(lán)色的天光下,人影已開始游動。</p><p class="ql-block">沿街的人家將竹席鋪在路邊,有的跪坐著,面前擺著竹編的食盒,有的坐著小矮凳,把飯簍抱在膝頭。糯米團(tuán)子白生生的,還冒著熱氣。他們都不說話,仿佛這儀式早已刻進(jìn)骨血里,怕驚擾了這清晨的肅穆。</p><p class="ql-block">忽然一絲風(fēng)掠過菩提樹梢時,橙紅的袈裟從巷尾漫過來,像一條流動的河。僧人們托著缽盂,赤著腳,排成一列,從寺廟里緩緩走出。最年長的走在前面,年紀(jì)漸減,最小的沙彌不過七八歲。</p><p class="ql-block">僧人走近,沒有誦經(jīng)聲,沒有跪拜禮,只見人們把雪白的糯米團(tuán)子撲簌簌放進(jìn)缽盂的輕響。他們并不停步,也不言謝,只是默默接受。施者與受者,目光都不相接,仿佛這只是天地間再平常不過的事。一老漢正在將蒸好的糯米飯捏成拳頭大的團(tuán),他的動作帶著晨起的倦意,卻又透著一股子理所當(dāng)然的虔誠,就像每天晨起要刷牙、要洗臉那樣自然。有個跛腳的老嫗顫巍巍舉起竹勺,僧人特意放慢腳步,將缽盂壓得低些。晨光恰在此刻漫過屋檐,照見老嫗指節(jié)上經(jīng)年的裂痕,也照見僧人低垂的睫毛。</p><p class="ql-block">最動人的是那些孩子。他們睡眼惺忪地被母親拉起來,小手還握不穩(wěn)飯團(tuán),卻學(xué)得有模有樣,放入少年僧的缽中。那邊有幾個孩子排成一列,有坐有跪,手中端著空籃子,眼中流露出乞望的目光,少年僧們路過都從缽中拿出剛剛接受,還帶著溫?zé)岬氖澄锸┡c他們。他們都是孩子,雖然家庭不同,生活不同,但都有同樣一顆慈悲善良,樂于助人的心。</p><p class="ql-block">有不少游客就近買一些食物參與互動,我在一旁看。街邊的面包店老板娘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加入,并遞給我一個芭蕉葉包,里面裹著紫糯米。當(dāng)我模仿著別人的樣子,輕輕放入一位少年僧捧著的缽時,他的指尖擦過我的手背。那溫度比想象中涼,猶如深井里浸過的玉。他的缽盂里盛著二十幾團(tuán)白米,我的紫糯米落進(jìn)去,倒像暮色降在了雪原上。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布施的不是我,而是他給了我一個布施的機會。</p><p class="ql-block">布施的隊伍游向湄公河畔時,有個小沙彌的缽盂突然傾斜。飯粒珍珠似的灑落地上,立即被麻雀啄食殆盡。領(lǐng)隊的老法師腳步未停,將缽中分了一些給他。這瞬間的波紋很快平復(fù),長河繼續(xù)向前流淌?;氐剿聫R,他們蹲在廊下分揀食物。米團(tuán)給生病的師父,水果留給下午誦經(jīng)的孩童,碎米撒給檐下的鴿子,余下的讓寺邊流浪的狗和貓分享。</p><p class="ql-block">清晨的布施很快結(jié)束。這里沒有表演,沒有交易,只有給予與接受。施者不以為德,受者不以為恩。就像樹木給鳥兒棲枝,鳥兒為樹木除蟲,各得其所,自然而然。其實,施與受的界限,原比香爐里那縷青煙還要模糊。當(dāng)清晨第一縷陽光爬上佛塔金頂時,整座古城都成了托在蒼生掌心的,一只巨大的缽。</p><p class="ql-block">朗勃拉邦的布施活動,是一場延續(xù)了幾百年的晨課??傆腥藢@般晨景不以為然,認(rèn)為是作秀,說僧人既然四大皆空,何必還要討飯?甚至有人追問施舍能改變什么?但是僧人們和當(dāng)?shù)匕傩找廊还饰?,仿佛湄公河的水,任憑岸邊如何喧鬧,只管按自己的節(jié)奏流淌。</p><p class="ql-block">說到底,布施就像一面鏡子。功利者看見浪費,信徒們看見信仰,而尋常百姓看見的,不過是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本身,就像他們祖輩做過,兒孫還將繼續(xù)做下去的尋常事。在這個追逐效率的時代,能保留這樣的傳統(tǒng),或許正是朗勃拉邦最珍貴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此刻,陽光斜射過古老的佛塔,照在街邊積水的洼地上。水面映出天空的藍(lán)色,也映出匆匆走過的行人。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托缽僧,也都是布施者,就如那洼積水,既承接了天上的光,又把光送給每一個低頭看它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