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座永遠(yuǎn)倒不了的山峰</p><p class="ql-block">三月十九日，天色陰沉，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讓人喘不過氣來。侄媳婦突如其來的電話，如同晴天霹靂，告訴我她父親已經(jīng)離世。我一時愣住，腦海中一片空白，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我匆忙叫上老伴，騎上電動車趕往老家哥哥家。</p><p class="ql-block">一路上，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除非······”來到哥哥家后，沒有看見一個人，也沒有聽見一點動靜，只見天空的余光與往常一樣灑在樹葉和屋旁空曠的土地上。我急促的心平靜下來，祈禱一切平安。走到大門前也不見有動靜，疑惑之際，小侄子從里屋出來，我忙問：“你怎么回家了（他長期在湘潭做事）?！彼f：“今天和哥哥一起回家是來給父親信迷信的，沒想到還沒到家他就走了，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lt;/p><p class="ql-block">我聽后如五雷轟頂，一下子失了魂，奔向屋內(nèi)，見到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哥哥，鼻子一酸，眼淚刷刷流下，模糊中哥哥往日的身影在眼前幻動。</p><p class="ql-block">他是我們七姊妹中的老大，今年七十歲，比我大十二歲。至于他小時候的生活，我雖然沒親歷，但我可以感知，五六十年代，加上兄弟姐妹多，日子過得很糟糕。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早早加入勞動的隊伍?；楹蟾侨找共賱?，除了支撐著這個大家庭，還是一個小家庭的頂梁柱。他憑借從小鍛煉出來的強(qiáng)壯身體和吃苦耐勞的本領(lǐng)，在大集體生產(chǎn)中總是沖在前面，為了多掙工分搶著干又苦又累的活，有時即使患病或受傷也舍不得休息一天，說挺挺就過去了。人們都說他是鐵打的漢子，在同年齡人中他可謂是最累最苦的一個人。</p><p class="ql-block">由于過度勞累，他的身體與年齡完全不匹配，年紀(jì)輕輕就佝僂著腰，滿頭銀發(fā)，皮膚黝黑，一臉斑痕，瘦小的身體整天忙碌不停，誰見都覺得可憐。大集體的時候他做的是牛一般的活，改革開放后也沒有解放他。村子里好多人都外出做生意或打工，緩解過去的勞累，賺取更多的財富來改善家庭的生活?？伤R字不多，沒有膽子去外面闖蕩，只能靠自己一身的種田技能，從更多的承包土地里賺取收入，讓自己三個孩子長大成人，日夜出入在田間地頭。</p><p class="ql-block">當(dāng)三個孩子都成家立業(yè)后，他以為自己可以松口氣，減輕身上的壓力，安度晚年。做夢都沒有想到，大兒子三十多歲就撒手人寰，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無疑給他頭上重重地?fù)舸蛄艘话?，面對孫子終日以淚洗面，傷心欲絕?？粗鴮O子，他又重新振作起來，挑起撫養(yǎng)孫子的重?fù)?dān)。本來身體就弱，加上年齡偏大，這責(zé)任就如一座大山壓在肩上。他不顧一切，不計后果，不聽勸阻，除了種好自己的田地之外，還承包蝦池養(yǎng)蝦，起早摸黑到河里放籠子撈鱔魚和龍蝦，掙額外收入。</p><p class="ql-block">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孫子慢慢長大，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直至現(xiàn)在大學(xué)畢業(yè)，他是多么的偉岸，多么的受人敬仰！他在人們的贊頌聲中卻倒下了。每次我回家看見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就勸說不能再這樣勞累下去，身體會拖垮的，留個好的身體多活幾年，不然死了都不值。他聽后總是笑著說，身體還行，干幾年沒問題。2022年稻谷收割期，他因過度勞累，在運稻谷回家時身體支撐不住倒在路上，幸好發(fā)現(xiàn)及時撿回一頭命。自此，我一次次叮囑他真的不能做太重的體力活，田不能種了，讓侄子開導(dǎo)他，但他太固執(zhí)無法勸住。每當(dāng)我回家和他一起坐下閑聊時，他總是騙我說沒做多少事，比以前輕松多了。而我心里如一面鏡子的，這些田里的事誰做完的。</p><p class="ql-block">我也知道，他做事習(xí)慣了，想閑下來也是閑不住的，只是再三奉勸他，做事不要太性急，不像年輕那樣沖動，一天的事可以兩天來做，實在做不了就請人幫忙，至于下午放蝦籠子撈魚就算了。我在說，他在聽并且不斷地點頭稱是，其實我清楚他是一個背道而馳的人。譬如今年正月，我回老家一趟就偶遇他正在收拾去年的蝦籠子，我笑笑說：“剛過完年就開始清理蝦籠子準(zhǔn)備做事呀。”</p><p class="ql-block">他見我后說：“蝦籠子放在外面亂七八糟的，我沒事把它整理好?！?lt;/p><p class="ql-block">“嘿嘿，你又在騙人，不要了還收拾干嘛，肯定是在補(bǔ)破洞。”</p><p class="ql-block">他望了望我說：“不干了，我是順便查看一下?！?lt;/p><p class="ql-block">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坐下閑聊起來。</p><p class="ql-block">陽春三月，春耕開始，人們都忙碌于田間地頭，他也不例外。一天，我去探望母親，聽鄰居說大哥去市醫(yī)院住院了。我忙電話過去問情況，嫂子說是在蝦池?fù)撇萏?，加上天氣冷把哮喘病引發(fā)，問題不大，過兩天就回家。</p><p class="ql-block">兩天后我準(zhǔn)備去老家一趟，打電話說暫時不能出院，得再多住幾天。我愣了一下，不是說問題不大很快就可以出院的嗎？這是什么原因。第二天，我去到醫(yī)院，剛進(jìn)他的病房看見他坐在床上揮著手示意讓我出去，戴著口罩的嘴說：“這里病菌多，不宜說話。”我們說了幾句話就和嫂子去到了門外。我問到底是什么病，為啥不能出院。嫂子說：“就是以前的老病，醫(yī)生說多住幾天比較好，以免回家閑不住會反彈?！比缓笪易屔┳影巡v拿給我看，又咨詢醫(yī)生，才放心哥哥病沒大問題。我也安慰嫂子，哥哥的病沒事，只是以后盡量少做重事，麻煩耐心照顧他。嫂子說，他也怕死，昨天晚上哭了很久，說死了都不閉眼，九十多歲的老母親還在，沒有盡到孝心，孫子還沒成家立業(yè)……</p><p class="ql-block">是啊！哥哥勞累了一輩子，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老了身體還落下這個讓人嫌棄的怪病，怎能不痛心呢。三天后回家了，哥哥還是感覺身體不適，心里開始胡亂猜想。家里人也擔(dān)心起來，一合計就讓他去武漢大醫(yī)院再檢查是否與市醫(yī)院結(jié)果一致。哥哥在嫂子的陪同下去武漢同濟(jì)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還是慢性肺炎，大家懸著的心都放下，在醫(yī)院診治了幾天后出了院。誰也沒想到，這次去武漢檢查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認(rèn)為自己的病非常嚴(yán)重，猜疑得了一種不能治療的癌癥。一生勤儉節(jié)約，舍不得花一分錢的他，想到得這種花無底洞的錢卻又治不好的病，何必人財兩空，于是想到了……</p><p class="ql-block">唉！前兩天下午我去看望他時，躺著的他一見到我就忙不迭地坐起來與我交談。他嘆息著說病情復(fù)雜，可能治不好了，但我不以為然，安慰他說：“你的病又不是癌癥，只是簡單的肺炎，平常得很。兩年前你也患過，輸了幾天液就好了，還做了兩年事，現(xiàn)在復(fù)發(fā)了就開始悲觀，何必呢？看看你自己，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臉色也挺好，別瞎想，慢慢會好起來的?！蔽覄袼院蟛灰僮鲶w力活，要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體。過幾天能活動了，就下床到門口坐坐，外面走走。他一直沒說話，當(dāng)我的聽眾。</p><p class="ql-block">停了一會他說：“我腳沒力，哪能下床走動?！?lt;/p><p class="ql-block">我忙安慰地說：“這幾天腳沒力，不代表以后沒力。你不要太悲觀，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以后不要再想著去田地里做事，也不要想賺更多的錢?，F(xiàn)在要明白，你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從前了，也不用操更多的心。至于你最牽掛的孫子鋼鋼，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的事，你兩個兒子會管，放心吧，等你身體恢復(fù)了，好好享受幾年福?！?lt;/p><p class="ql-block">兄弟倆說了很久，他盡管沒說多少話，但可以看出他心情開闊了不少。</p><p class="ql-block">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辛苦了一輩子，卻一天的好日子都沒過過，竟然一句話都不留下就悄悄地離我而去。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啊，為何我說的話不信呢？我凝視著他的臉龐，緊握著他的手，痛心疾首，滿含埋怨地哭泣道：“你怎如此狠心，一聲不響地一個人離開?！?lt;/p><p class="ql-block">他的一生充滿艱辛，卻也閃耀著輝煌?；蛟S別人難以知曉，但我們兄弟姐妹永遠(yuǎn)銘記于心。兒時，每當(dāng)有人欺負(fù)我們，他總是挺身而出，勇敢地沖在前面，毫無畏懼地保護(hù)著我們。父親離世后，他更是獨自扛起了這個大家庭的責(zé)任。九二年，村干部強(qiáng)行要求二嫂進(jìn)行二女戶結(jié)扎，他得知消息后前往二哥家與村干部理論，話不投機(jī)與村干部發(fā)生了沖突。之后，他讓二哥一家躲避，鄉(xiāng)村干部四處抓捕二哥和老幺（老幺打了村干部），他得知迅速將老幺送往湖南的姨媽家，自己獨自承擔(dān)責(zé)任。三哥和三嫂過早離世，等到侄子到了成家的年紀(jì)，就四處奔波，與兄弟們商議集資籌辦婚事。為了老墩的臺基與鄰居產(chǎn)生爭執(zhí)（鄰居本是同宗的血親叔子，兩家之間大小事有來往，卻因一個界樁欺負(fù)我們家兄弟叔侄少、家境不富裕，想強(qiáng)行霸占，他憤而反擊），隨后，鄰居聯(lián)合眾家與我們家斷絕往來，一次鄰居家女兒出嫁竟未邀請我們一大家。他并不氣惱，當(dāng)天帶著我們兄弟幾人為我新分的臺基挑土（當(dāng)時兄弟多，老屋給了弟弟結(jié)婚使用，我只能借住在別人閑置的房子里）。僅僅幾天的工夫，一塊低洼的農(nóng)田就被堆成了高高的臺基。旁人見了嘖嘖稱贊，感嘆兄弟和睦能移山，人多力量大，我們的心中也滿自豪。</p><p class="ql-block">近年來，我因離家去較遠(yuǎn)的地方工作，房屋已年久失修，每次我回老家，他不是說屋前屋后的雜草叢生、雜樹遍地需要清理，就是指出屋頂漏雨、瓦片破碎歪斜等問題，但我都以工作忙碌為由耽擱，等我再來時他已默默替我處理妥當(dāng)。盡管我從心底里不知怎樣感激，他卻總說這是小事，我們是兄弟。</p><p class="ql-block">他陪伴我們長大，讓我們共同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點點滴滴都?xì)v歷在目，又豈止這些，可以說幾天幾夜也講不完的一本故事書。</p><p class="ql-block">哥哥，我們再難相見，再難隨意聊天，也無法談關(guān)照。但我們相信，他的言行舉止將永遠(yuǎn)回蕩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是一座永遠(yuǎn)倒不了的山峰。愿哥哥一路走好！我們永遠(yuǎn)忘不了這個令人心碎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