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梅圓堡原名園藝村，位于宣恩縣城文瀾橋的北岸，那里有旅游打卡地北緯30度石，有洞中霍比特民宿，也有地標(biāo)性建筑云起臺。從宣恩縣城出發(fā)，即便是步行，十來分鐘也即可到達。雨水節(jié)氣剛過，梅圓堡的梅樹吮吸了足夠的春雨，像打了雞血一般，爭先恐后地趕著趟兒競相開放。</p><p class="ql-block">宣恩人講節(jié)氣，總帶著梅花的性子。立春未至，梅圓堡梅樹的枝頭，就已鼓出星星點點的紅苞，像姑娘藏在袖口的胭脂盒。我披著晨霧往城北走，水泥路上結(jié)滿了薄霜，卻見幾位頭裹靛藍帕子的老嫗，臂挎著竹籃往同一方向蹣跚而去?；@中香燭黃紙的邊角露了出來，在寒風(fēng)中簌簌地發(fā)出聲響。</p><p class="ql-block">“老人家，您們?nèi)ゼ烂菲牌湃?？”我追上前小心?jǐn)慎地問。最年長的婆婆耳垂銀墜子晃了晃，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你這后生也曉得梅婆婆呢？”我雖然亦是趨于花甲，但在她們面前還算后生，也算是年輕人之列。老人們在講經(jīng)擺古時說，早年間有位姓梅的繡娘，在兵荒馬亂之時，以梅花汁染布養(yǎng)活了全城的孤兒和乞兒。后來，人們在她手植的梅林邊修了一座小廟，香火竟比城隍廟還旺。說話間轉(zhuǎn)過山坳，忽見千樹萬樹紅云墜地。原來整座梅圓堡早被梅樹環(huán)抱，枝條垂拱如門，天然結(jié)成一個梅花洞天。</p><p class="ql-block">一名護園人正在給九曲龍梅系著一段紅綢，像給一位新娘披著紅色的蓋頭。這株唐梅虬根盤踞如臥龍，主干裂成九股，傳說每逢甲子年便會開出九色花。“那年鬧饑荒，這樹三天就落盡梅花，花汁把樹根都染紅了。”他摩挲著皴裂的樹皮，繼續(xù)發(fā)出顫音:“后來村民把梅林改作了農(nóng)場，它硬是十年沒再開花?！闭f話時，他的唏噓聲驚起幾只綠太陽鳥，朱紅的長尾掠過花枝，抖落了細(xì)雪似的花瓣。</p> <p class="ql-block">我俯身拾起落梅，發(fā)現(xiàn)每片花瓣都帶著冰裂紋。護園人笑說這是骨里紅，越是凍得狠，花色越妖艷。就像宣恩女子繡的纏枝梅，總是藍底子上劈出冰裂紋絲，再填進珊瑚紅的線。城南繡坊的繡娘最擅此技，她說梅花開時繡針特別滑，得蘸著梅露才能走線。去年臘月見她繡《踏雪尋梅圖》，針尖在繃架上輕點如鳥喙啄雪，銀線勾出的雪粒竟能在燭光里泛出冷芒。</p><p class="ql-block">黃昏時落了一場太陽雪。我在聽梅亭煮茶，看琉璃瓦上的積雪漸漸染成妃色。妃色即暖色系的顏色，類似于磚紅色、淡紅色，語出《漢書·賈誼傳》：“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於學(xué)?！焙鋈煌そ倾~鈴輕響，三個穿虎頭鞋的孩童舉著梅枝跑過，枝頭猶帶未化的雪粒?！鞍⒔阏f要收些冷香回去釀梅醬！”最小的孩子沖我扮著鬼臉。他們的布兜里除了梅花，還有松針與竹葉。這好像是要做歲寒三友的腌菜呢。</p><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時，賣花人挑著擔(dān)子下了山。篾筐里的白梅與紅梅分裝，卻用碧綠的棕葉襯著。有位戴玉簪的婦人選了一支綠萼梅，忽然輕聲唱起來：“梅花落，落梅花，半隨流水半入茶……”溯源起來，這竟是宣恩縣志里記載的采梅謠。歌聲掠過暗香浮動的梅梢，驚醒了棲在枝頭的月亮。</p><p class="ql-block">夜宿梅影里。紙窗上搖著疏影，恍惚是百年前某個寒夜的拓片。忽聽得墻外有細(xì)碎的腳步聲，推窗望去，見幾位少女提著絹燈在尋梅?！耙粼鹿庹者^的花苞，這樣的梅魄調(diào)胭脂最鮮亮?！彼齻冩倚χ[入花霧，絹燈在梅枝間明明滅滅，恍若游走的螢火。這情景恰似穿越了古代。</p> <p class="ql-block">案頭燭花爆出個并蒂梅，我想起日間在梅祠見到的繡像。梅婆婆的眉目已模糊不清，手中卻永遠(yuǎn)擎著一支并蒂梅。供桌上的青瓷瓶里，今晨新折的梅枝正在吐著蕊，花氣與線香煙篆糾纏著漫過門檻，流向更深的春夜。</p><p class="ql-block">五更天被梅香喚醒，推門見護園人正在掃著香雪。護園人說這是梅圓堡獨有的晨課，要把夜間凋落的花瓣歸攏到梅樹根部?！懊坊暾J(rèn)舊土，化作春泥更護花?！彼麙咧阆碌幕ò昃鄢沈暄训募t溪，晨光中蒸騰起淡淡的霞霧。忽然瞥見梅根處有新發(fā)的蕨草，蜷曲的嫩芽上還托著半片殘梅，倒像是梅花生出的翡翠耳墜。</p><p class="ql-block">轉(zhuǎn)到梅醬作坊時，蒸梅的香氣已漫過竹籬。八口陶甕在土灶上咕嘟作響，戴藍花布頭巾的婦人們正往甕中添冰糖。“須得用隔年的雪水熬煮，梅魄才不敢散去?！彼齻儗⒚钒暝谡菩臄傞_給我看，經(jīng)霜的花瓣經(jīng)絡(luò)分明如冰裂紋瓷器。墻角堆著去冬腌好的梅鹵，揭開封泥時，琥珀色的漿液里，沉睡著整朵整朵的梅花。</p><p class="ql-block">午后在梅書院翻檢古籍，泛黃的《宣恩風(fēng)物考》里夾著干枯的綠萼梅。書載此地曾有梅花篆，將篆書筆畫化作梅枝，可惜已失傳了百年。忽然檐角的風(fēng)鈴急響，抬頭見山雨欲來，滿園的梅樹在風(fēng)中舒展枝椏，倒真似萬千篆字在空中揮毫。雨點砸落時，花瓣貼著窗紙游走，在宣紙上洇出淡淡的一片朱砂痕。</p> <p class="ql-block">雨霽時，遇著收梅露的老者，他持長柄銅勺在花心輕點，說寅時的露水最宜煎茶。“這株垂枝梅的露水帶甜，那株臺閣梅的露水微澀?！彼ㄆ鹨簧鬃屛壹?xì)觀，清露中懸浮著細(xì)密的氣泡，恍若封存了星斗的碎光。遠(yuǎn)處的曬梅場上，竹匾里的紅梅正與云影嬉戲，時而沒入陰翳，時而躍入金光。</p><p class="ql-block">臨行前夜，護園人邀我嘗他釀了二十年的梅酒。酒壇啟封時，竟飄出幾片完整如初的梅花?！斑@是唐梅落下的頭茬花，埋在壇底當(dāng)酒引子?！辩晟木埔夯氪痔胀?，碗底即刻浮起半輪晃動的月影。我們說起梅圓堡的四季，春分簪梅，夏至制梅漿，秋釀梅酒，冬至供梅雪。他說最奇的是小雪節(jié)氣，梅枝會結(jié)出薄如蟬翼的冰梅，對著日頭能照見花脈如絲。</p><p class="ql-block">醉眼朦朧間，見唐梅的老枝上凝結(jié)著夜露，月光里好似綴滿了水晶鈴鐺。風(fēng)過時叮咚作響，卻是早開的紅梅撲簌簌落進了酒碗。這滿堡的梅樹，原是把百年光陰都釀成了紅酒，教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都醉成了一句待續(xù)的美詩。<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2月26日寫于湖北宣恩貢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