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茶煙起時半生緣</b></p><p class="ql-block"> 馮清乾</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我在農(nóng)場兵營式瓦頂職工宿舍里長大。歲月的畫軸總定格在氤氳著橡膠林氣息的清晨——當(dāng)晨光還在樹梢打著盹兒,母親每天拎著鋁飯盒推開家門的聲響,便是我最熟悉的起床鈴。掀開盒蓋,溫?zé)岬撵F氣裹挾著饅頭麥香撲鼻而來,我瞬間被香氣勾了魂,赤著腳滾下涼席,顧不上洗漱,蓬頭垢面地抓起帶著竹籠屜紋路的饅頭就是一大口。粗糲的麥麩摩挲齒間,微微發(fā)甜的面團在舌尖化開,連指甲縫沾著的面屑都要舔個干凈。母親常笑著嗔怪我邋遢,卻又悄悄把飯盒里最厚實的饅頭遞到我面前。每一口都浸潤著晨光的溫度和母親的關(guān)切,還有農(nóng)場大院獨有的煙火氣味。那些狼吞虎咽的早餐時光,早已化作心底最柔軟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那時節(jié),家家戶戶的早餐只不過是單位食堂供應(yīng)的蒸饅頭、九層糕、松米粿。孩子們囫圇咽完就往學(xué)校趕,路上見著賣煎堆和油條的小販,眼巴巴望著從油鍋里翻涌的金黃,饞得撓心撓肺。縣供銷社在不足百平米的青磚瓦屋里經(jīng)營的餐館,是場部唯一的一家食店。身無分文的我總愛走進這間斑駁的小店,那霉味混著陳年油垢的氣味撲面而來,后櫥里戴著藍布袖套的師傅總繃著臉,精準(zhǔn)而麻利地夾起定量供應(yīng)且憑糧票才能換來軟塌塌的包子饅頭、熱呼呼的煎餅油條。我趴在窗口,盯著油炸冒香的吃食,直咽口水。</p><p class="ql-block">? 那個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里成長的歲月,單位早餐簡單得近乎寡淡。直到某個周末,父親難得歇工,帶了或缺的副食糧票,領(lǐng)我擠進這方熱鬧的小天地。那褪色的木牌匾上“國營食店”幾個紅字被風(fēng)雨啃得缺角,厚實的木桌上摞著粗瓷茶碗,柜臺邊三只大小不一的量米斗并排立著,漆面已磨得發(fā)亮。父親解開裹著大米的手帕,手掌傾斜著往中等的量米斗里倒:“糧票不足,這些米湊個數(shù)”(計劃經(jīng)濟時代,食店就餐時,‘糧票不夠大米湊’的應(yīng)對方式已成常態(tài))。柜臺阿姨瞟了眼米堆,利落地扯下記賬本撕下票根遞給父親。鄰桌的老職工們圍坐在一起,飲著食店供應(yīng)的杏仁茶、黑咖啡,還有自帶的甘和茶,啃著松軟的饅頭卷或冬瓜糖餡的包子,就著幾分錢一碟的花生米,一邊享用一邊用海南各地方言笑談著家長里短。陽光穿過蒙著油膜的玻璃窗,在茶漬斑駁的桌面跳躍。這一刻,我依稀讀懂了“老爸茶”店那些藏在粗茶淡飯里的市井煙火、人間至味。</p><p class="ql-block">? 隨著稚氣退去,年歲漸長,我開始走出家門,探訪農(nóng)場里更多的煙火角落。而場部那間國營食店,就像一本塵封的舊書,藏著計劃經(jīng)濟時代特有的滋味,等待我去品味。后來我才真正懂得,生活里最醇厚的況味,往往藏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角,就像那年第一次跟著父親鉆進人聲鼎沸的“國營食店”,那蒸騰的茶煙里,竟埋下了我此后半生都戒不掉的人間煙火。</p><p class="ql-block">?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轉(zhuǎn)眼間,到了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那些國營食店慢慢變成了泛黃的老照片,成為“計劃”與“市場”碰撞的鮮活縮影。縣供銷社的食店悄然消失,由農(nóng)場服務(wù)部經(jīng)營的兩家茶店相繼興起。食店后廚里,木料燃燒的煙火氣終日彌漫,鐵鍋里蒸出的糕點雖帶著淡淡的鐵銹味,卻讓職工們喜愛有加。彼時,憑糧票供應(yīng)饅頭包子的年代雖已遠去,但“先買單后就餐”的慣例依舊延續(xù)。承載的不只是饑腸轆轆時的滿足,更化作了一代人心中難以磨滅的集體記憶。</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開始在海南農(nóng)墾的每一寸土地上吹拂。這場變革如驚濤拍岸,將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卷入橡膠林深處,農(nóng)場經(jīng)營的那兩家“鐵飯碗”茶店,也在時代洪流下開始搖晃。某一日,隔壁驀然冒出一家私營茶鋪。清晨,煎堆入鍋的滋滋聲響,裹挾著焦香與甜香的熱氣飄散開來,引得路人頻頻駐足。我的摯友“五爹”正是這家茶鋪的主人,也正是這家小店,為我們結(jié)下了難以忘懷的深厚情誼。</p><p class="ql-block">? 此時,國營茶店的匾牌漸漸蒙塵,五爹的茶鋪卻越發(fā)熱鬧,那一陣陣來自五湖四海方言此起彼伏的交談聲、竹椅挪動的吱呀聲、與油鍋的滋滋聲混作一團。竹制蒸籠里騰起的白霧中,紅糖糍粑裹著椰蓉,酥脆的油條蘸著濃稠的牛奶漿,這些曾被計劃供給束縛的滋味,如今成了街坊們的新寵。我常常約上朋友和同事到此光顧,五爹將滾燙的茶水倒入粗瓷杯,始終面帶歡笑,用他的文昌方言熱情招呼著每一位顧客。那些在國營茶店用糧票換蘿卜糕的歲月,與眼前熱氣騰騰的生活氣息、市井煙火,在時代的縫隙里悄然重疊,成了記憶深處最醇厚的農(nóng)場味道,這味道夾帶著五爹茶鋪新出鍋煎堆的甜膩,釀成獨屬于那個時代的歲月陳釀。</p><p class="ql-block">? 彼時,作為農(nóng)場宣傳科的新聞工作者,我的鏡頭始終追隨著這片土地的脈動。從晨光里搖晃的橡膠林,到暮色中喧鬧的茶鋪,我執(zhí)著于捕捉每個細微的蛻變,總琢磨著如何用鏡頭留住農(nóng)場的世事變遷。</p><p class="ql-block">? 1989年盛夏的某一天,我在辦公室翻看《海南日報》時,一則以改革開放中涌現(xiàn)新人新事為主題的“新能源杯”新聞攝影月賽啟事讓我心潮澎湃。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便是五爹那間熱氣騰騰的茶鋪里那蒸騰的白霧,還有茶碗碰撞中清脆的暢談聲,不正是時代浪潮下最鮮活的注腳嗎。</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我扛著相機來到茶鋪。晨光傾斜穿過竹制卷簾,在斑駁的磚墻上投下細碎的光影。我迅速支起三腳架,將快門調(diào)至慢門模式。服務(wù)員穿梭時帶起的虛影、老茶客靜坐時的專注神態(tài),在取景框里形成奇妙的虛實交織。當(dāng)五爹掀開蒸籠的剎那,彌漫的白霧裹挾著紅糖糍粑的甜香撲面而來,蒸籠騰起的霧氣與食客們眼角眉梢的笑意相互交織,營造出朦朧的氛圍,二者完美融合的巧妙畫面,被我用心定格。</p><p class="ql-block"> 斟酌再三,我為照片擬下標(biāo)題《茶煙起處見春潮》。稿件寄出不過五日,驚喜便翩然而至,作品不僅登上《海南日報》二版顯要位置,還斬獲月賽優(yōu)秀獎??粗U字間自己鎖定的人間煙火,我忽然意識到,這張照片記錄的不僅是五爹茶鋪的熱鬧,更是一個時代破繭重生的生動縮影。那些虛化的人影與清晰的茶點,恰似新舊交替時朦朧卻堅定的步伐,在膠片上書寫著屬于農(nóng)場、屬于海南農(nóng)墾的改革詩篇。</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常在各茶店蒸騰的熱氣里捕捉變遷的細微印記,陸續(xù)從不同角度報道農(nóng)場新事,先后完成并被各報刊發(fā)的五篇帶著茶漬與煙火氣的報道:如記錄職工討論致富妙招的《茶鋪里的‘金點子’》;講述轉(zhuǎn)型創(chuàng)業(yè)故事的《茶客變電商達人》;描繪鄰里互助場景的《共享茶攤暖人心》等等。</p><p class="ql-block">? 從計劃經(jīng)濟的糧票叮當(dāng),到市場經(jīng)濟的煎堆飄香,茶店的灶臺始終燃著不滅的煙火。五爹掀開蒸籠的白霧里,藏著農(nóng)墾人闖浪潮的勇氣;職工們蘸著茶漬寫下的字跡間,躍動著變革時代的生機。這些浸著茶香的故事,終將成為老茶客們閑聊時的綿長回味,也化作新時代農(nóng)墾畫卷里最鮮活的底色,在歲月深處,永遠縈繞著溫暖的人間況味。</p><p class="ql-block">? 歲月如茶煙裊裊飄散,我也霜雪染白雙鬢,帶著退休的從容,在嘉積城尋得一隅清幽棲居。原以為會與農(nóng)場的煙火漸去漸遠。但我的腳步仍會不自覺地丈量回農(nóng)場的路。那天、懷揣著約定我重返農(nóng)場,徑直走進那間充滿回憶的五爹茶店,店內(nèi)店外早已滿棚高坐。見我緩緩走來,老同事忙起身讓位,帶有沙啞的嗓音裹著橡膠林的氣息揚起:“鷓鴣茶第三泡,正合時”;鬢角染霜的老同學(xué)默契地邊分食一碟五爹拿手的文昌薏粿,邊調(diào)侃著彼此當(dāng)年掰分饅頭哪塊更大爭得面紅耳赤;老摯友緩緩摸出老花鏡,自豪地將手機里孫女滿分的成績單推到我眼前;原單位的老領(lǐng)導(dǎo)似變魔術(shù)般地塞給我兩包軟“華仔”香煙…這蒸騰著煙火人情與歲月余溫的氛圍,在茶碗相碰的聲響里連同五爹永遠帶著笑意的添茶身影,都化作滾燙的香茶,在時光里釀成了永不冷卻的溫度。</p><p class="ql-block">? 毎次回場在茶店相聚,都是以晨光漫過窗臺為基準(zhǔn),眾人才以茶代酒起身干杯各自散去,卻又已開始念叨下次早點回來占據(jù)露天樹蔭下那最佳老位子。</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寓居嘉積城,盡管這座城里有著大大小小、數(shù)不勝數(shù)的茶樓和茶藝館如珍珠般散落在每一條大街,但老街不衰而厚重的茶文化和充滿人文氣息的老爸茶館,始終占據(jù)著我心中無可替代的位置。每天上午,我常常約上同居住在小城里的農(nóng)場老鄉(xiāng)們相聚老爸茶館。圍桌一坐,老郭總愛掏出老花鏡,悠悠展開泛黃的農(nóng)場舊照片,指著照片里國營食店前排隊的人群,笑說當(dāng)年為了半兩糧票和打飯師傅“據(jù)理力爭”;王姐則把自家腌的木瓜絲擺在桌上,說起五爹茶鋪開業(yè)時,大家蹲在路邊分享煎堆的熱鬧光景;幽默的老林操著方言,惟妙惟肖模仿當(dāng)年語文老師講課的滑稽腔調(diào);愛逗樂的老華用茶匙敲著碗沿,哼起早已失傳的農(nóng)墾號子。在茶碗碰撞聲中,老板笑著湊過來,順手往我們壺里添了把鷓鴣茶:“聽你們講農(nóng)場故事,比我店里的老茶還耐泡”。老板的調(diào)侃落下,眾人的笑聲頓時漫開。</p><p class="ql-block">? 自此,每當(dāng)晨光初綻,我與老鄉(xiāng)們總會不約而同地相聚老爸茶館,就著茶香,細數(shù)那些在農(nóng)場茶店度過的舊時光,也暢想著藏在茶煙里的新故事。</p><p class="ql-block">? 偶爾,我也會約上城里那些影友、筆友相聚老爸茶店,茶桌上總少不了攤開的手提電腦,共同分享著相冊里的最新作品。有人偏愛捕捉長嘴陶壺倒茶飛濺的水珠動態(tài);有人將鏡頭對準(zhǔn)茶客那溝壑縱橫的面龐、布滿褶皺的手背緩緩入畫,那些被時光雕刻的紋路里,沉淀著說不盡的故事;我們爭論著慢門拍攝時如何留住茶煙的縹緲,探討怎樣用逆光勾勒出茶客剪影的滄桑感。當(dāng)靈感閃現(xiàn),快門聲與茶碗碰撞聲交織成趣,最終都化作取景框里老爸茶館里永不褪色的人間煙火。</p><p class="ql-block">? 晚風(fēng)帶著淡淡的茶香,恍惚間仿佛又回到農(nóng)場的黃昏,那時帶著滿身的煙火氣,走向各自的小家。而如今,在這座小城里,老爸茶館也成了我們新的“新家”,盛滿了歲月的故事與不變的情緣。</p><p class="ql-block">? 拙樸的桌椅,裊裊的茶煙,醇厚的茶香。無論在農(nóng)場或在小城,老爸茶館的每個晨昏,都在上演著相似又新鮮的故事。鏡頭里的煙火、茶盞間的流年、老友間的絮語,早已將時光釀成同一壺醇香。合上相機,晚風(fēng)裹著熟悉的茶香拂過,這永不冷卻充滿市井味和煙火氣的溫度,就是我與老爸茶跨越半生的綿長羈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