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這個湖</p><p class="ql-block">(1966年)那年的夏,氣候有些反常,太陽明晃晃的,一會風(fēng)一會雨。所有人的神經(jīng)都好像被攪動了,連空氣也是興奮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反動派的名字上打著紅叉叉,有些紅墨水淌下來,像黯然的血。</p><p class="ql-block">每個單位、學(xué)校都有高音喇叭,革命的口號聲震耳欲聾,堅決打倒XXX,誓死捍衛(wèi)XXX的宣誓聲此起彼伏。街上常見有游街的人群,他們低著頭,被人用繩子牽著,脖子上掛著黑牌子。鞭撻中也許沒有呻吟,一個人在陽光下就這樣無聲的倒下,淋漓的鮮血并不眩目;黑暗的夜里,湖邊徘徊著孤影,第二天他可能已永別羞辱,絕別親人,在清涼湖水底下長眠。</p><p class="ql-block">我們的住宅區(qū)前就是這個湖。太陽和煦的時候,風(fēng)也是清新的??涩F(xiàn)在,這個湖變得很可怕很恐怖。經(jīng)常傳來有人投湖的消息,我們的鄰居菲菲的奶奶就是死在這個湖里的! </p><p class="ql-block">那天,“地主婆”游街,她們被勒令把一雙小腳鞋子掛在自己胸前,赤著小腳在地上走。為首的拿一面銅鑼,邊走邊敲“我是地主婆!”。當(dāng)天晚上,菲菲的奶奶就跳了這個湖。</p><p class="ql-block"> 很長時間,我們都不敢出門,更不敢從這個湖前走過,平靜清澈的湖水有微波泛起,我仿佛看見菲菲的奶奶和更多不認(rèn)識的人在湖水里呼號,掙扎,湖面頓時面目猙獰起來。這種幻境,持續(xù)了很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二,這個舞</p><p class="ql-block">《大海航/行靠舵/手》是那時高音喇叭里播放得最多的歌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凡是聽到這首歌,就要跳“忠/字舞”。</p><p class="ql-block">那時,我還很小。一次幫外婆買一袋鹽,從商店出來,就聽到《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放下小包包,就地跟著別人手舞足蹈。歌曲播完了,忠/字舞也跳完了。大家都像沒事人樣,再各行其是,各走其道。</p><p class="ql-block">忠字舞聲勢浩大,人人參與。男女老少,舉手抬腳;張牙舞爪,千姿百態(tài)。有的臉上寫滿笑容、虔誠地舞著;有的手腳比劃出無奈、尷尬地跳著??傊?,并沒有受過訓(xùn)練的我們,舞姿肯定不會優(yōu)美。但是,“忠/字舞”履行的是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表達(dá)的是一份無限的、茫然的忠誠。這,也許是世界舞蹈史上一場最為壯觀的群舞。</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三,這個人</p><p class="ql-block">這個人,住在前面一棟房子里,很少說話,背著手,走進(jìn)走出。</p><p class="ql-block"> 這個人,是個教授,是個紅色教授。他有很高的專業(yè)水平,更有一頂耀眼的頭銜和桂冠。這使得他在這個人群里卓而不凡,讓人仰視。他順風(fēng)順?biāo)銓I(yè),寫論著,位置一升再升。</p><p class="ql-block">這年氣候反常,他也走進(jìn)了風(fēng)雨。先是抄家,再是批斗,橫條幅上寫著“打倒混入D內(nèi)的壞分子XXX”。第二天還有批斗會,半夜,他在廁所里用一根皮帶勒住脖子,要和這個世界告別。革命派聞訊趕來,踢開他家的門,把他從梁上“解救”下來。為首的二話不說,先上前沖他兩個耳光:“想自絕于D,自絕于人民?妄想!”。他木瞪著眼,還有口氣在悠。原來,他的皮帶勒反了,從后頭往前頭勒,沒有達(dá)到“自絕”的目的。下午,批斗會照常,他被擔(dān)架抬進(jìn)寫滿標(biāo)語口號的斗爭會場,他從壞分子一躍晉升為自絕于D,自絕于人民的“現(xiàn)行反革命”。</p><p class="ql-block"> 若干時辰后,他被發(fā)落改造掃醫(yī)院大院子。他脖子后面一道深深的、皮帶勒出的、暗紫色的痕跡赫然在目。他低著頭,握著掃帚認(rèn)真地一掃帚一掃帚地掃著地,我不敢看他,趕緊逃開了。</p> <p class="ql-block">??四,這本書</p><p class="ql-block">經(jīng)過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的洗禮,除了有限的紅本本,幾乎所有的書都離我們遠(yuǎn)去。在荒蕪的精神世界里,我得到一本《牛虻》,我當(dāng)寶一樣揣在身上。</p><p class="ql-block">我們在知青點的煤油燈下反復(fù)的看這本書,朗讀、背誦。我們被牛虻的革命激情所打動,懵懵懂懂向往著正義事業(yè)和自由精神,又痛恨著蒙太尼里的虛偽和欺騙。</p><p class="ql-block"> 從武漢“探親”回知青點的同學(xué)講:大家今后要注意了,火車上、汽車上都有軍人搜查,搜到了禁書沒收,持書人也會遭遇很大的麻煩。那次從農(nóng)村回家(武漢),我把《牛虻》裹了好幾層紙,藏在書包里,我知道《牛虻》這本“外國書”是禁書,我在路上囑咐自己小心再小心。</p><p class="ql-block">在武漢長江大橋武昌橋頭汽車站下車,車下有軍人搜查!這位軍人很年輕(哈哈,可能與十八歲的我同齡)。他一身威嚴(yán)的軍裝,凜然而英武,圣神而不可侵犯。他履行著自己莊嚴(yán)的職責(zé)~有選擇的搜查、搜身??梢傻娜吮缓橇钫玖ⅲ麢z查你的背包、書包、荷包。我被他選中,站著等待搜查。我的頭嗡地一下,頓時蒙了。我要為自己的魯莽、僥幸心理付出慘痛的代價。我腿發(fā)軟,心要撞出胸口!還沒等我緩過神,那個軍人被我身后的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所吸引,他一把抓過他的書包埋頭檢查去了。我像得了大赦,屏住呼吸,邁開自己已經(jīng)不大聽使喚的腿,踩著艱難的步子逃離了這里,逃過了一劫。</p><p class="ql-block"> 好驚險??!我一輩子記得當(dāng)時的恐懼、絕望,和絕處逢生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這本《牛虻》現(xiàn)在還在我家的書柜里,多數(shù)時間我把它忘記了。再拿出來,我看著亞瑟,對他莞爾一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毛主席萬歲!</p><p class="ql-block">少年的我們在太陽下虔誠的贊頌著(1967年夏天,前排拉手風(fēng)琴的是我)……</p> <p class="ql-block">??“我家幸存藏書《茅盾文集(一)蝕》。《蝕》的第一篇《幻滅》。</p><p class="ql-block">這本幸存的藏書《茅盾文集(一)》 頁面上寫著:瘟-G抄家后父母在武昌水果湖10X號樓中幸存的藏書。</p><p class="ql-block">1966年10月(補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剛G從小愛看書,喜晨讀。</p><p class="ql-block">小時候的我,清晨,在陽臺上讀書常常能看見住在后面一棟紅樓的鄰居朱伯伯(朱院長)一個人在花園小徑踱步。</p><p class="ql-block">他襯衣雪白,穿著吊帶西褲;他個頭不高、身材清瘦,神色冷凝;他頭發(fā)花白、脊背挺直,他長長的“壽眉”也是白白的。他不茍言笑,眉宇莊嚴(yán)、氣宇不凡,似有士大夫的傲然。</p><p class="ql-block">聽大人講,朱院長是早年留學(xué)德國的醫(yī)學(xué)博士,他治院非常嚴(yán)厲,工作非常嚴(yán)謹(jǐn),要求非常嚴(yán)格。哪天率隊來病房查房、視察,科室的醫(yī)生護(hù)士大氣都不敢出~若干年后的瘟G,在抄家現(xiàn)場,朱伯伯對抄家的紅袖章小將哀求道:小同志,這些書是我留德的醫(yī)學(xué)文獻(xiàn),請你們不要燒……</p><p class="ql-block">這時的他,低頭彎腰,佝僂著背;他聲音哽咽,神情黯然;他喃喃低語,悲傷惶恐……</p><p class="ql-block">我亦依稀記得我們家里當(dāng)時被抄家的情景:一個太陽照得晃眼睛的早上,一群紅袖章小將,打著紅旗,揮舞拳頭,高呼口號,徑直闖入家中。小小的我,靠著門框,瑟瑟發(fā)抖,我睜著驚恐萬分的眼睛,看著他們將柜子里、書架上的書籍統(tǒng)統(tǒng)摔在地上,用腳踐踏,用手撕毀...... </p><p class="ql-block"> 晚上,院子的操場上紅袖章小將把從各家抄來的書籍堆成小山,一把烈焰點燃。</p><p class="ql-block">一時間,火光沖天,人聲沸騰。紅彤彤的火焰半天高,書籍在烈火中扭曲著身子,掙扎著、呻吟著,化為灰燼。</p><p class="ql-block">一時間,革命的歡呼聲、口號聲響徹云霄。夜被照亮了,夜被染紅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這本丟棄在墻角的《茅盾文集》。這本在抄家中幸存的藏書,我至今保留著。</p> <p class="ql-block">??1966年5~16.!</p><p class="ql-block"> 59年過去了,那些同室操戈,那些腥風(fēng)血雨;那些人妖顛倒,那些殺戮暴力。</p><p class="ql-block">森林戰(zhàn)栗,小草匍匐;江河嗚咽,山巒悲歌。</p><p class="ql-block">那一場歷經(jīng)十年的人類文明的浩劫,那一場國/家的災(zāi)難、人民的傷痛。它已經(jīng)刻進(jìn)歷史的年輪里,烙印在我們曾經(jīng)幼小的心靈中。我們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們永遠(yuǎn)不能忘記。</p><p class="ql-block">黑格爾說:“歷史給我們的教訓(xùn)是,人們從來都不知道汲取歷史的教訓(xùn)。”</p><p class="ql-block">寫于2025年5月15日</p><p class="ql-block">文G五十九周年</p><p class="ql-block"> ——那段我們不應(yīng)忘卻的歷史</p><p class="ql-block">(本張照片是路得.那愛德的作品)</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