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麥子成熟的時節(jié),母親生了我。所以,我的乳名喚作麥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麥成成人卻不易,生下來時竟是一個僵直的幾乎沒有生命氣息的嬰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成不了人,扔了吧!”家族中的長輩力勸。許是我的父母已有三男二女的緣故,叔伯們并不對這個看起來難以成人的小可憐抱什么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輾轉掙扎,父母終于同意放棄這條無望的小生命。然而,骨血之愛終久難以割舍,人們沒有想到,當負責丟棄我的父親從野外回來,他的懷中卻依然抱著那個僵硬的嬰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重新抱起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這塊骨肉,不知母親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我所知道的是,從此,母親片刻也沒有讓我離開過她的懷抱。一日日,一夜夜,僵直的我就這樣在母親的懷里,吸吮著母親的乳汁,吸收著母親的體溫,奢侈地享受著母親的給予,直至上蒼垂憐,我終于奇跡般地活泛過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至今令我不解的是,父母兄姊卻從未對我講過這段歷史,這一切都是我上大學后從本家嬸嬸那里聽來。而那時,父母已經(jīng)雙雙離我而去了?!跋氩坏疆斈甑哪莻€小直棍兒不光成了人,還上了大學!”嬸嬸唏噓不已:“沒福氣呀,該享福了,卻走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許正是這先天不足的緣故,小時侯的我瘦弱多病,性格內向。記憶中,走在街上,偶會有大人逗我,叫我“小直棍兒”。我其時并不知道這“小直棍兒”的來歷和含義,只感覺人家是在耍笑我,便傷了自尊,滿眼含淚地跑回去,向母親訴苦。母親并不去找人家理論,卻滿滿地把我攬進懷里,揩揩小臉兒的淚水,無限愛憐地說:可不你就是一個小直棍兒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親再沒有生育,我就成了家里的老末,也成了母親的心頭肉。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直到上了小學,我仍然和父母睡在一起。尤其是寒冷的冬夜,拱在媽媽溫暖的懷里,不知道這世界還有冬天!那時,我的手臉也是媽媽給洗。上學前,媽媽端一盆溫水,放到地上,拉我蹲下來,先把我的小手放進去,揉搓一會,然后擰一擰毛巾捂在我的臉上,開口就是一句:“小頭窄臉!”褒貶完了,就在我的窄臉上來回的抹,一邊抹一邊柔聲念叨:“眼窩兒——鼻凹兒……”三十多年了,這念叨依然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音樂,“小頭窄臉”依然是我聽到的最幸福的贊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親不僅愛我,也愛所有的孩子。記得有一個時期,不知怎么的,我家就仿佛成了一個幼兒園。常常等我放學回來,會發(fā)現(xiàn)屋里院里滿是孩子們在嬉鬧玩耍。母親則一邊干家務一邊笑容滿面地看著孩子們,不時還忙不迭地招呼:“慢點,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當然很樂意這樣的場景,只是我不明白,俺這么窮的一個家,哪來的對于孩子們的吸引力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上小學時候,正是wg的中、后期。那時家里住的三間草房,是南屋,坐南面北的。屋的正堂掛著毛主席畫像,兩側張貼的是豫劇《朝陽溝》的劇照連環(huán)畫。有一次,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畫像上的毛主席是活的,他一直在對我微笑,我走到哪里他就看到哪里。我很興奮,就想送給毛主席一顆糖,因為在那時的認知中,糖是世界上最甜最好吃的東西了。可是家里窮,沒有哪怕是一粒糖果。怎么辦?我想起了媽媽的胭脂。在一個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盛著一點粉紅色的胭脂,是母親用破布條、廢麻繩跟貨郎換的,平時很少用到,讓我派上了用場。玻璃瓶的橡皮蓋上有一個圓圈,我涂上些胭脂,小心地印在畫像的嘴唇上,這不正是一粒漂亮的糖豆兒嗎?毛主席您吃吧,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萬想不到的是,母親發(fā)現(xiàn)后卻嚇的面色發(fā)白。她匆忙鎖了門,到供銷社買了一張新的主席像換上,把吃糖豆的那張小心地卷起收藏起來。母親既沒有責罰我,也沒有向我解釋什么,事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過去了。我卻一直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直到漸漸長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時侯,干什么都要背毛主席語錄,走親戚也不例外。母親不識字,背不好,所以每次去姥姥家都要帶上我。姥姥家有十來里的路程,我們走半晌就到了村口。兩個紅小兵手拿紅纓槍攔住去路,讓背語錄。母親笑瞇瞇地看我,我胸有成竹上前去,大聲背兩段毛主席語錄,紅小兵滿意地放行。此時看媽媽的表情,很為我自豪的樣子,便不免有些得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母親有著很樸素的愛憎情感。她最恨的是小日本?!叭毡救藟牡暮?,”母親說,“他們把不滿周歲的寶寶挑在刺刀上,當撥浪鼓玩,沒有人性!”母親說這話時,我感受到的是她的傷心,一種為人性泯滅而生的痛苦。她也曾親眼目睹過日本人對村里的共產(chǎn)黨干部施以酷刑:就在院子里,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母親說,那時侯,日本人一來,鄉(xiāng)親們就跑,有的老人跑不及就會被抓住,挨耳光。小日本打耳光是來回搧,躲都躲不過。我能體會到,“跑日本”成了母親年輕時代最恐怖的經(jīng)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說起八路軍,母親臉上就現(xiàn)出溫暖的笑容:“八路軍對老百姓好!”母親說,“八路軍夜里進村,你都不知道。天一亮就幫老鄉(xiāng)干活,又是掃地又是劈材,一邊干活還一邊唱歌?!闭f著,母親就情不自禁地學著八路軍輕輕唱起來:“吃了您的水,給您挑滿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用那個時代流行的話說,我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沒有新舊社會的對比和感受,但是,除了上學后所受的教育外,母親的愛憎無疑也深深地影響了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影響我的還有母親的行為。那時農(nóng)村乞丐多,飯時半晌,常會有要飯、要面的上門來。盡管我家的生活也非常艱難,平時省吃儉用,但母親對那些要飯的卻沒有半點吝嗇。記憶中,從沒有乞丐從我家空手而出的。碰上老弱的乞丐半晌來要面,母親還會多盛上半瓢給人家。令我感動的是母親對待乞丐的態(tài)度,和街坊的很多人不同。她總是滿面笑容,溫語相向,有時還要和人家拉拉話兒,那感覺不是在施舍,更不是在打發(fā),倒象是熟人在敘話,親戚在寒暄,那送出去的黃面或窩頭反倒成了次要,仿佛不存在似的。一次,媽媽去鄰居家借東西,恰巧一位大爺拎著個袋子來要面,我興沖沖地舀了滿滿一瓢的玉米面出來,倒進了那個癟癟的袋子里。這一幕正好被一位來找媽媽的大嬸看到,她想阻止我時已來不及了。媽媽回來,她便對媽媽說起:打發(fā)要飯的,給一點就是了,哪用那么多!媽媽只是笑笑,不理茬兒。大嬸走后,媽媽對我說了一句話:“缸里要是有點面,誰愿意厚著臉皮出來要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親溫和,善良,一輩子與人為善;母親自尊,自愛,一輩子在乎名聲。在至今四十余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我受到的最早的格言警句式的教育是從母親那里來的?!把氵^留聲,人過留名”、“可不能讓人戳咱的脊梁骨”。這是我稍微懂事后母親對我念叨的最多的話。而對于和人共事,母親則總是說“吃虧人常在”、“哪怕咱自己吃點虧,可不能叫人家——”,后面的詞我記不真切了,總之是寧肯自己吃虧,不能讓人家受損的意思?,F(xiàn)在細細體味,我感覺自己為人處事的心理和原則,乃至人生觀和價值觀中都無不深深地打著母親的烙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個性的靦腆,我在人前不愛說話,也不太愛出門,媽媽說我是“不出窩的雁”。 整個小學、初中時代,我就象一只不出窩的雛雁,在媽媽的羽翼下雖然清寒卻幸福地生長著。直到上了高中,不出窩的雁不得不飛出去了,因為我考上了縣一中。那時的縣一中不在縣城,卻在60里之外的山區(qū),叫抗大中學。對于我而言,那可是個很遙遠的地方。由于路途遙遠,又沒有公共交通——即使有也未必能坐得起——從學?;匾淮渭沂呛芷D難的。記得有一次沒有搭上便車,我們幾個伙伴步行60多里,回到家已是夜里10點多了,媽媽為此很是心疼了一陣子。還有一次,為了搭便車,我差點被卷進大卡車的后輪中去。怕父母擔心,我從沒有敢對家人說起。到了第二年,抗大中學恢復成縣一中并搬回了縣城,離家近了,我卻依然回的不多,因為要應對高考了,學校功課抓的很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兩年的高中生活象眨了一下眼睛,倏忽之間就過去了。接著我就走的更遠——上了大學。所以,我的對于父母的記憶在上了高中之后就很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高中,使我第一次離開了家,離開了父母的呵護。只是那時怎么也想不到,這一離幾乎就成了永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上大學,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重大變遷,有了對于美好未來的憧憬。只是那時怎么也想不到,這一走竟成了我與父母的永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從小在父母的寵愛和兄姊的呵護下長大,對于家道的艱辛,我并沒有更多的感受。其實,高中時期,我的家已至萬分艱難的境地。一方面,修房蓋屋,大哥二哥成家,已使經(jīng)濟負擔難以承受,更難以承受的是,正是在這一時期,父親母親雙雙身染沉疴已到了最后的關頭。</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而我對這一切卻似乎渾然不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書的時候,父親已在新鄉(xiāng)市住院,母親也已臥床不起。后來才知道,在家臥病的母親其實是放棄了治療,在病痛的折磨中等待她最后的日子!而我正沉浸在考上大學的興奮中,再加上并不了解父母的實際病情,所以,對于父母的雙雙染病竟沒有產(chǎn)生應有的憂慮和傷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離家的那天,我和病床上的母親告別。母親躺在床上,用她枯瘦的手掌摸摸我的臉。我記不得母親是否對我說了些什么,但我分明感到,母親的笑很吃力……現(xiàn)在想想,萬惡的癌細胞殘忍地吞噬著母親的生命,母親那時該是忍受著怎樣的疼痛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個學期沒有上完,我就被姐夫和另外一個人從學校領了回去。姐夫并不告訴我為什么要領我回去,奇怪的是我竟也沒有問問出了什么事,但是我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預感。我們就那樣一路無話地回到了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盡管在路上我的頭腦中反復翻騰著各種可能,但是,當我踏進院子,看到屋里尚未入殮的母親時,還是如雷轟頂,失聲痛哭。淚眼模糊中,我已看不到母親的臉,一張白紙蒙在母親的臉上,把我和母親永遠地分割在兩個世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有著相似的不幸:當我哭累了,想要找父親時,卻沒有父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沒有人告訴我,父親已先于母親在20多天前離開了人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許,也沒有人能夠體會,那是一種怎樣的傷,怎樣的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父母就這樣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相繼離開了人世。父母臥病,我沒能床前侍侯;父親去世,我沒能扶柩盡孝;母親臨終,我又沒能見上最后一面。這是我抱恨終生的痛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來,姐姐哥哥告訴我:媽走時,叫著你的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年,我16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的我已年過不惑。30年了,母親沒有離開過我,她在我的夢里,在我的心里。想起母親,我依然感覺自己是那只依偎在媽媽懷里的不出窩的雛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慶幸的是,母親留下了她唯一的一張照片,是當年去縣醫(yī)院看病時哥哥讓她照的。我從哥哥那里要過來,恭敬地珍藏著,時常,我會拿出母親的照片,和母親做心的交流。照片上,母親那慈祥的微笑,依然能讓我有一種沐浴母愛光輝的感覺。這光輝,撫慰著我的思念,凈化著我的心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親,您感覺到了嗎?</span></p> <p class="ql-block">(寫于2010年5月,首發(fā)。原風攝影。圖片來自網(wǎng)絡,致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