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親在村子后面的自留地里全部種上了青蘿卜。</p><p class="ql-block"> 種蘿卜簡單,易活,很好管理。</p><p class="ql-block"> 但母親還是非常細致地侍弄它們。剛抽芽,就經(jīng)常去除草。那些星星點點的綠,稚嫩,充滿新奇地注視著周圍。那綠,緊緊地貼在土地上,單薄,透亮,疏朗,新鮮。</p><p class="ql-block"> 母親頂著草帽,蹲在地里,不停地鏟著雜草,順便用鏟子松松土。遠遠地傳來拍土的聲音:“啪啪”。聲音清脆而空曠,在每一個寂靜的時間里,消磨著一段汗?jié)n污濁的日子,也訴說著村子里一段生活的恬淡而悠遠。尤其是在異??彰5奈绾?,那聲音讓我看見了一座村子隨手撒在土地上的渴望,目睹了一雙手緊緊攥著日子的繩索,在艱難而又滿足的道路上朝著一個院落的光芒慢步前行。</p><p class="ql-block"> 就在母親蹲下去的身影里,那些最初的零零星星的綠,開始彌漫開來。似乎每一點綠,都是一個輻射源,那嬌嫩而汩汩有聲的顏色,從一點點水滴而出,和周圍的那些無數(shù)的輻射源碰撞混合在一起,激起了小小的波痕和浪花。</p><p class="ql-block"> 母親就在這清淺的蕩漾著浪花的綠水中緩緩移動。</p><p class="ql-block">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清淺的綠波漸漸漲成了一池云錦春水。</p><p class="ql-block"> 擠擠挨挨的蘿卜葉子密不透風,渾厚而凝重地涌動著綠色的濤浪。</p><p class="ql-block"> 母親依然如故早出晚歸,要么施肥,要么除草。她開始弓著腰,用手撥開濃密的葉子,將隱藏在蘿卜葉子下的野菜野草連根拔掉。</p><p class="ql-block"> 讓我驚喜的是那些蘿卜的成長之快。它們一個個將半截身子探出地面,綠玉的胸脯,直接頂著一簇四散而開的茂密葉子。它們或東或西,欹側(cè)不齊,似乎是在盡情狂歡。如果有風吹起,那頂在頭頂?shù)囊淮蟠榫G葉,更是狂舞不已。整個土地上都是沒有規(guī)則的舞蹈。</p><p class="ql-block"> 只有母親是那么安靜地弓著腰身,在瘋狂的舞蹈里搜尋不和諧的因素。</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一段狂舞加秋風蕭瑟的日子,就到收蘿卜的十月了。</p><p class="ql-block"> 上半部分嫩青,下半部分粉白的蘿卜,被母親一一拔了出來,橫七豎八地堆在地里。一旁是蓬蓬松松的蘿卜葉子。那將是喂豬的好飼料。</p><p class="ql-block"> 她先將胖嘟嘟的蘿卜一背篼一背篼運回家,然后再處理葉子。發(fā)黃的揪掉,鮮嫩的打包存放在豬圈里。一棵蘿卜渾身都有利用,絕無浪費。</p><p class="ql-block"> 那么多的蘿卜不能就那樣堆放在院子里,時間長了就會虛。所以,母親在院子的小花園里挖出一個坑,將一半的蘿卜整齊地碼在里面,再用土壅埋。那些隱藏在溫暖大地里的胖蘿卜,就那樣進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在舒服的黑暗里渡過漫長的冬天。開春的時候,隨吃隨挖,都新鮮如初。</p><p class="ql-block"> 那些沒有埋進地里的蘿卜,母親就開始了她另一輪的工序。</p><p class="ql-block"> 趁著初冬陽光燦爛,她在院子里鋪開一塊塑料單子,將已經(jīng)清洗過的蘿卜一個一個切成片,撂在陽光下的單子上,慢慢晾曬。那個時候,整個院子里彌漫著蘿卜清心而又熱烈的味道。母親不停地切,我會幫著往單子上送蘿卜片。水淋淋的蘿卜片,在被送往單子的過程中,有一些就進入了我的嘴巴。甜絲絲的味道,久久徘徊在唇齒之間。直吃的一個肚子咕咕響,最后只覺得腹中空空蕩蕩。</p><p class="ql-block"> 所以,記憶里的小院子,有淺淺的的陽光,有一張干凈的塑料單子,有母親盤坐在一堆蘿卜叢中,在一刀一刀切片的節(jié)奏里,蘿卜的味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蕩漾不已。</p><p class="ql-block"> 晾曬蘿卜比較費時。冬日的陽光清淺,帶著屁溫掠過庭院。沒有個十天半月,那些濕潤的蘿卜片是不會卷曲干枯的。這段時間里,母親會用耙子不時來回鉤刨,以便所有的蘿卜片都能充分得到陽光的安撫。</p><p class="ql-block"> 漸漸地,蘿卜片勁柔了起來,隨著水份的蒸發(fā),原先的鮮嫩代之以褶皺,蒼老。最后完全成了村里靠著墻根曬日頭的那些老人臉上的千溝萬壑,粗糙無光的肌膚模樣。</p><p class="ql-block">母親半月的辛苦應(yīng)該告一段落。</p><p class="ql-block"> 她將這些陰干的蘿卜片裝進蛇皮袋,存放到小屋子里。同時留出一竹籃,開始將其切成細絲,用來做下飯的咸菜。</p><p class="ql-block"> 這個蘿卜絲是我最愛吃的。</p><p class="ql-block"> 做飯前,母親會抓出一盤子蘿卜絲,將它泡在溫水里。不需要多少時間,原先干硬的蘿卜絲就會泡脹,緩緩舒張開來。母親撈出它們,用勁捏去水份,盛在盤子里。將切成絲的蔥蓋在上面,用滾燙的清油一澆,“呲啦”一聲,一股油煙便將濃郁的香味裊裊揚起來。然后撒上鹽,放上一點鮮紅的辣椒油,倒上適量的醋,攪拌均勻,一道來自自家土地的原生小菜就可以端上桌子了。勁道柔韌,非常有嚼頭,是牙齒最深的嗜愛,又有質(zhì)樸簡單的香味,直接攬住迫不及待的舌頭。</p><p class="ql-block"> 那是個剛剛能吃飽的年月,有一碗飯就已經(jīng)不錯了。如果再添上一盤下飯菜,就顯得奢侈。感覺就是一村子最富有的人家。這應(yīng)該是我一口飯 一口蘿卜絲時最滿足的感受。母親把清湯寡水的日子僅用不多的食材點綴得誘人口腹。</p><p class="ql-block"> 但我卻不怎么喜歡吃陰干的蘿卜片。</p><p class="ql-block"> 母親往往是把蘿卜片和白菜炒在一起,下米飯吃,而我素來就不愛吃米,連帶著,也就排斥作為母親灶頭上的米飯的絕佳搭檔的蘿卜片。</p><p class="ql-block"> 但是一個場合例外,那就是村里有人家過紅白喜事,煮的燴菜里的蘿卜片,我還是吃得津津有味。那可能是大伙一起吃飯的熱鬧氣氛暫時麻痹了我挑三揀四的小性。</p><p class="ql-block"> 母親陰干的蘿卜片太多,所以幾乎就成了每頓飯亮相的角色。雖然是配角,但卻是那么不可或缺地支撐著主食苦苦安慰的簡單生活。因為多,鄰居們也就或多或少地收到了母親的恩惠:過年過節(jié),她就把蘿卜片選些好的,分別裝在塑料袋里,挨個地送給鄰居們。在當時,那就是非常實際而又有意義的禮物了。</p><p class="ql-block"> 一片蘿卜,在陽光下晾曬,由脆嫩水靈靈慢慢變得干澀褶皺卷曲,仿佛一個人的一生,被時間寫在了庭院里。這樣充滿對生活安慰的食物,在一座清貧村子里,讓一個家庭的日子過的自然,沒有后顧之憂。也讓一個院子里的溫暖蔓延開來,一直拂過整個村子。</p><p class="ql-block"> 那片蘿卜片,就那樣,填充了一段簡單而單一的時間,甚至成了那段成為歷史的時間最為明顯的標簽。</p><p class="ql-block"> 母親什么時候不再晾曬蘿卜片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的場景是,翻過年,她把最后剩余的蘿卜片從蛇皮口袋里抓出來,一邊浸泡,一邊嘀嘀咕咕:“今年得多種些蘿卜,去年種的有點少了?!?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