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時光的褶皺里,總有些詩篇如古茶樹抽出的新芽,愈久愈見風致。《百鳥衣》正是這樣一襲綴滿歲月光斑的羽衣,當指尖撫過泛黃的詩行,壯族山歌濕潤的呼吸仍在紙頁間起伏,鳳凰木抖落星辰的簌響依舊縈繞耳畔。</p> <p class="ql-block"> 初遇這部史詩是在橫州的三月。雨水將圖書館的玻璃浸潤成流動的翡翠,那些從民間傳說里振翅飛出的詩句,挾著百鳥的羽音撞進瞳孔——神鹿銜著銀項圈躍過山澗,依娌的織機流淌著七彩虹霓,古卡的箭鏃棲著不死的春天。這不是簡單的故事復述,而是以現(xiàn)代詩學的銀針,將散落鄉(xiāng)野的珍珠串成星辰的項鏈。被山風吟唱千年的歌謠,經(jīng)詩人點化后,竟折射出壯族銅鼓般永恒的光澤。</p><p class="ql-block"> 重讀泛黃的詩頁,壯錦織就的文字仍在月光下顫動。古卡與依娌的歌聲穿透七十年光陰,依舊在每片被現(xiàn)代文明驚擾的竹林里搖曳。當土司的黑袍遮蔽天日,百鳥羽衣便化作抗爭的戰(zhàn)旗:山鷹的銳目刺破陰霾,錦雞的斑斕灼燒暗夜,畫眉的清啼喚醒沉睡的山巒。被掠奪的何止是山野的自由?那被撕扯的靈魂碎片,最終在懸崖之巔凝聚成永恒的姿態(tài)——古卡攀巖采羽的身影,正是古老民族對命運永不妥協(xié)的隱喻。當權(quán)力試圖將愛情釘上十字架,真正的勇士會讓刀鋒在月光下綻放山茶。</p> <p class="ql-block">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年代重讀傳說,指尖竟觸到某種正在消散的體溫。當婚姻淪為利益的天平,依娌繡在羽衣上的紅豆愈發(fā)鮮紅欲滴;當寫字樓的格子間囚禁著績效報表中的金絲雀,云雀銜著晨露譜寫的故事依然在林間流轉(zhuǎn)。文學史早已為這部長詩澆筑基座:在當代少數(shù)民族詩歌的星河里,《百鳥衣》始終是韋其麟最璀璨的星子。它的經(jīng)典化過程猶如溶洞中的石筍,在時光的滴水穿鑿中逐漸顯影,最終凝固成不可撼動的文化縮影。只是那些不斷重印的選集、反復勾畫的文學史章節(jié),在確立"代表作"地位的同時,也悄然模糊了創(chuàng)作者更豐沛的生命年輪。</p> <p class="ql-block"> 百鳥的魂魄仍在橫州大地上游蕩。它們時而棲在共享單車的車筐,時而停在無人機的螺旋槳,偶爾化作短視頻瀑布流中的驚鴻一瞥。年輕人將非遺刺繡裁成潮牌衛(wèi)衣,壯錦精髓在手機屏幕綻放,古卡攀巖的身影印上登山俱樂部的旗幟。真正的民間故事從不懼怕時光,它總在需要光亮的時刻重新點燃自己——當學術(shù)界的顯微鏡反復校準作品坐標時,壯鄉(xiāng)的山泉正用它灌溉新竹,經(jīng)典化的雕像下始終涌動著汩汩活泉。</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足以讓多少時髦的修辭褪成蒼白的蟬蛻?可當"百鳥衣上棲著春天"的句子躍入眼簾,依然會被原始的生命力擊中。詩中循環(huán)往復的歌謠體式,暗合著壯族先民古老的智慧;那些刺破云層的超現(xiàn)實意象,又分明閃爍著現(xiàn)代主義的光輝。這種奇異的和諧,恰似郁江倒映霓虹,山歌與爵士樂在云霧間達成了默契。</p> <p class="ql-block"> 新詩的園圃里,各色主義的花卉開了又謝。有人追逐語言的暴風雪,有人沉迷意象的迷魂陣,而《百鳥衣》始終是那棵靜立的梧桐。它不似銅鼓聲震云霄,卻如壯銀匠人捶打的月亮,在時光里愈顯溫潤。那些關(guān)于愛與犧牲、毀滅與重生的主題,穿透民族寓言的霧靄,竟與后現(xiàn)代的荒原產(chǎn)生了神秘的共振,恰似敦煌壁畫上的飛天飄帶,歷經(jīng)千年風沙,依然保持著飛翔的姿勢。</p> <p class="ql-block"> 站在新詩百年的河岸回望,這部作品如江心砥柱,標記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隱秘航道。它昭示著真正的創(chuàng)新不是斬斷根系,而是讓古木抽出新枝。當電子屏幕的藍光籠罩都市,那些羽衣上的春天仍在字里行間生長——這是詩歌的奇跡,亦是文明深處的生命寓言,在時光的蟬蛻里永遠等待破繭。</p> <p class="ql-block"> 合上書頁時,窗外的海棠正飄落最后一瓣春色。但我知道,那些被縫入詩行的羽毛永遠年輕。當物化的寒潮席卷世界,總有人會循著百鳥的軌跡,找回遺落的月光與心跳。文學史或?qū)⒉粩喽询B"代表作"的注腳,而古卡獵獵作響的羽衣,永遠在風中書寫未完的史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