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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韃子香開了嗎

六一居

<p class="ql-block">　　這打小就熟知且倍感親切的山花，已近耄耋竟還難已確知其名，不只引憾，多少還有些對不住這曾陪伴我青澀年華的花兒。</p><p class="ql-block"> 韃子香，是老家人祖祖輩輩對這種花兒的稱謂。這花多成片兒生長在山崖上，家鄉(xiāng)人又常把山崖叫做砬子，故而讓我疑心韃子香是砬子香的誤讀誤傳。那花兒，多在常在砬子上艷艷香香地綻放，叫砬子香才意韻相符嘛！韃子，是對蒙古人的俗稱。蒙古大草原一馬平川，有那花嗎？自己曾自作聰明地揣摩過。</p><p class="ql-block"> 遼東山區(qū)，長白山余脈環(huán)抱的老家，地理環(huán)境，生態(tài)條件都與毗鄰的朝鮮半島相近。老家的韃子香與朝鮮的國花金達(dá)萊至少從圖片上看不出任何區(qū)別。所以，有人認(rèn)定，韃子香就是金達(dá)萊。</p><p class="ql-block"> 后來，在山鄉(xiāng)人看過潘冬子那個電影后，竟也有人多少有點兒趕時髦地改叫它映山紅了。別說，電影畫面里的映山紅和老家的韃子香還真挺像，且那名兒聽著就文謅謅地挺有詩意。但從漫山遍野的長勢上看，從那高大些的身形上看，彼花絕非此花。名雖好聽，不是就不是。沾光蹭熱，那也不是山鄉(xiāng)人的品性呀！</p><p class="ql-block"> 少小結(jié)伴，老來縈懷的家鄉(xiāng)山花，哪好一輩子不能確知其名？查查，又有何難？</p><p class="ql-block"> 經(jīng)查確知，韃子香、金達(dá)萊，都是它的俗稱。因其先葉而開，又有枯枝花、干枝花之稱。此花學(xué)名為尖葉杜鵑或興安杜鵑，屬杜鵑科灌叢野生花木。它與映山紅、山茶花在花型色澤上有相近之處，但其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后兩種有野生的也有人工繁育的，而韃子香只有野生且多生長在我國黑龍江、吉林及遼寧偏東北的稍高寒之地，以及朝鮮半島、日本、俄遠(yuǎn)東地區(qū)，南方絕無。雖資料上不曾注有蒙古，但可推知，含外蒙在內(nèi)的蒙古毗鄰上述區(qū)域的地方，一定也開有這種花兒。故此，小時對花名字的猜疑，真就是地地道道的自作聰明了！且險些被這自作聰明誤了一輩子。</p><p class="ql-block"> 確知了花名，挺好，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與韃子香那份打小就心有靈犀的獨特情感。就此，叫什么，也不如叫韃子香聽來親切。</p> <p class="ql-block">　　老家韃子香的盛花期，正常年頭在四月中下旬。雖說時序上已屬春末，但從東山里的物候上看，依然春頭子，恰是一年中最熬困的時候，人們常稱之為″ 苦春 "?？啻褐啵嘣诨顑翰惠p生，可飯食實在太差。不管大煎餅還是大餅子，咸菜疙瘩土豆湯，不斷頓，便是絕對的好人家了。想見點青菜，除了發(fā)芽蔥，別的，想都別想。多少人家，大人孩子就捧個空飯碗 ( 指沒有下飯的菜 )呀！</p><p class="ql-block"> 誰說年少不知苦滋味？有幾家孩子面對只有咸菜大醬白開水的飯桌不皺眉的？那時節(jié)，堡子里如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們唯盼的，就是堡子南頭小砬頭半崖處那簇韃子香早點開。那盼，絕非僅因了花開帶來的別樣快樂。</p><p class="ql-block"> 盼，盼到經(jīng)冬花枝漸軟漸潤，莧麻地里的小根菜就挖得上手了。雖不敢奢望每每挖回洗凈，白白的大腦崩兒黑綠的梗葉媽媽都能給溻(鄉(xiāng)下讀tα二聲，煎的意思)盤兒雞蛋抑或炸碗兒雞蛋醬，就是剁碎放點兒咸淡，哪怕一點油沒有地烙個煎餅盒子，那也美得不行呢！</p><p class="ql-block"> 盼，盼到花枝鼓包兒了，河邊澇洼地里的柳蒿兒、鴨爪子(鄉(xiāng)下濕地常見的兩種野菜 ) 便漸次多了起來。柳蒿兒采(鄉(xiāng)下人從不讀cai三聲，而說Lαⅰ三聲?？上ё值渲袥]這個音的字) 回來去葉掐尖留下嫩梗，熱水焯過井水拔涼即可上桌蘸醬下飯了。嚼在嘴里，微苦里有股淡淡的蒿香。雖沒求證過，它一定還有祛火生津潤肺的養(yǎng)生功效。鴨爪子是做甩袖湯的上好野生食材。嗤好湯，洗凈的鴨爪子刀都不用攔( 即用刀切的意思) 即可下鍋，湯欲開時甩個雞蛋，開后片刻就好。菜葉兒錚綠，蛋花兒漂黃，氣味兒清新，看著聞著就有食欲。對了，這時的河邊沙地，地囊皮也出來了。那是一種味道類似紫菜，淺綠又小又薄的苔鮮類植物。雖說揀費勁洗費工夫，但用它打鹵來碗豆腐腦或水豆腐，包你吃得忘了姥家姓啥。</p><p class="ql-block"> 快看！打骨朵了。這時，野菜漸次大噴兒( 旺季的意思 )了，山鄉(xiāng)人苦春的日子也跟著見亮兒了。別說沒菜，沒糧都不怕了。大地可以連根剜出的薺菜，向陽山坡上的老牛筋，都可以少許拌點兒粗粗的苞米面兒撒點兒鹽花兒，鍋簾墊了上秋打回剛剛泡開的大菠蘿芽葉兒(即柞樹葉) 蒸熟了吃。雖說那是無可奈何里的瓜菜代，但總比餓肚子強(qiáng)。反正小孩兒也不干什么體力活兒，有勁兒沒勁兒也不大在乎，換換口味就好。山白菜、長蟲把、大葉芹小葉芹叉芹疙瘩芹等，都可以剁餡包細(xì)苞米面的大菜餃子?？傊?，每每韃子香打骨朵了，就不用愁填不飽肚子了。</p><p class="ql-block"> 嚯！ 才幾天兒，花全開了。這時，蕨菜、猴腿兒、廣東菜、剌嫩芽等上講山菜也陸續(xù)下來了。好人家的白露蔥，頭刀韭菜也指日可待了。最讓小孩兒高興的，家里早就開襠(鄉(xiāng)下母雞開始下蛋的習(xí)慣叫法兒)的雞陸續(xù)到了產(chǎn)蛋旺季，那幾個稻草穿的下蛋窩不大夠用了。瞧！大蘆花兒蛋都堵屁股門兒了還挨不上號，憋得臉彤紅咯咯直叫。小孩兒也知道，等那幾個雞蛋換倆兒錢兒的地方多著呢！不吃，揀幾個剛掉腚兒還熱手的雞蛋，也挺過癮的。</p><p class="ql-block"> 就這樣，小砬頭上的那簇韃子香，在看不到一點兒黑土的石縫兒里，憑著倔強(qiáng)帶著希望，陪伴山鄉(xiāng)孩子度過了一個個苦春。</p><p class="ql-block"> " 你是我摸著頭頂長大的。" 這是鄉(xiāng)下老人愛撫孩子時嘴邊的話，可仔細(xì)回想起來，從小到大還真沒被老人喜歡地摸過幾回頭。倒是小砬頭的那簇韃子香，不只看著我在他的眼前怎樣瘋玩著長大，還系著我孩童時苦澀日子里酸酸的期盼。就此，小學(xué)畢業(yè)了，要到距家五十多里的地方住宿讀初中；開學(xué)前，曾特地到小砬頭前佇立許久，仰望著那簇韃子香，眼中噙淚，注目作別。</p><p class="ql-block"> 小砬頭的韃子香呦！是什么讓我對你戀戀難舍念念不忘？是你一如在困苦中長大的山里孩子的秉性而自然天成的靈犀嗎？太小，不懂，更說不清。</p> <p class="ql-block">　　就讀的初中雖距家五十多里，但仍然是所山鄉(xiāng)學(xué)校，只不過所在地溝身兒大點兒，距火車站近點兒，交通方便點兒。只是這一切優(yōu)越，不只絲毫未能沖減歲月的艱難，反倒因離家在外而難上加難。</p><p class="ql-block"> 就讀初中時，恰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尾子，糧食極度短缺，物質(zhì)極度匱乏，那是新中國建立以來的極度困難期。</p><p class="ql-block"> 晚飯，稀到喝完不用刷飯盒的三勺一粒兒跟一個粒兒跑的小黃米粥，對于忙生忙長的十四、五歲男孩兒，也就是喝三口撒泡尿的事兒。下晚自習(xí)就已餓得不行的同學(xué)們，睡覺前，坐在宿舍對面炕的行李卷兒上對著哭。</p><p class="ql-block"> 就算稀粥，也沒讓一喝到底。初一沒念完，為減輕國家負(fù)擔(dān)，農(nóng)村學(xué)生的戶口糧食關(guān)系又壓回了農(nóng)村。這就意味著，鄉(xiāng)下學(xué)生必須背糧上學(xué)了。五十多里路山重水復(fù)，兩周一個往返。路遠(yuǎn)無輕載，年紀(jì)又小，多了背不動，少了不夠吃。跋涉之苦，讓同學(xué)們未待舉步，便已想路興嘆了。</p><p class="ql-block"> 災(zāi)年，似讓學(xué)校也沒了心思。管理嚴(yán)重缺失，讓安個尾巴就是驢的那個年齡的同學(xué)就差上房揭瓦了。冬天沒柴燒炕，值日生們便辦法窮盡到喪心病狂。先是把炕沿撬下來劈了燒，繼而把沒了玻璃的窗扇卸了燒，窗扇燒完燒窗框?？傊?，那時幾乎到了見到可燒的東西就紅眼的地步。南口前人家的杖柈、豬圈柈之類沒少偷掰，以致讓老鄉(xiāng)頻頻找到學(xué)校。</p><p class="ql-block"> 沒了窗戶門的寢室，炕再熱，屋里能暖和嗎？睡覺時，同學(xué)們只能蒙著頭縮進(jìn)被窩各成一統(tǒng)，管他什么被窩外的三九隆冬。每早起炕，被頭都結(jié)了層不薄的白霜。</p><p class="ql-block"> 平房的鄉(xiāng)下學(xué)校，自然旱廁嘍！哪個愿意大冷的天兒爬出被窩兒跑出大老遠(yuǎn)的撒泡尿？忘了誰的創(chuàng)意，不知從哪兒尋得一個廢電鈴，把那個金屬殼放在地中間，便成了十幾個大小子的尿盆兒。好嘛！不管多遠(yuǎn)，都是站炕沿上連眼都未必睜地朝那個方向澆，比尿被窩里強(qiáng)不多少。別說尿不準(zhǔn)，準(zhǔn)了又能裝幾潑？滲不到泥地面下邊的，就結(jié)成黃黃的冰。你能想象，你敢想象，那樣的宿舍開春后該是什么味兒嗎？</p><p class="ql-block"> 讀初中時的生存環(huán)境之劣，用登峰造極無以復(fù)加來形容毫不夸張。正因為如此，初一念完，我班就綴學(xué)大半，以致初二就被拆分到同樣缺員不少的另兩班。正因為如此，從黑牛界考上去的十幾個同學(xué)，讀高中時只剩我一人。實話實說，得以堅持到底，除了自己的毅力與堅忍，還有那韃子香對我心有靈犀不點也通的隱隱鞭策。</p><p class="ql-block"> 命運常常如此，對你關(guān)了一扇門，定當(dāng)給你另開一扇窗。初中的物質(zhì)生活雖極度清苦，但自我感受并全心擁享的精神生活竟是前所未有的豐盈。</p><p class="ql-block"> 學(xué)校校址所在地，恰在傳說中兩脈龍山即將碰面的龍頭之隙。據(jù)說，當(dāng)年由海洋溝伸展過來的一脈龍山與暖泉子蜿蜒而來的一脈龍山眼看就要碰頭了。一旦兩山合攏，不只擋住了兩大溝身鄉(xiāng)民的出路，重要的是堵住了海洋、暖泉子兩河下泄匯入渾河的河道，終將漸成汪洋而致兩溝鄉(xiāng)民生計于滅頂。正在鄉(xiāng)民為無力回天而一籌莫展時，不知何方云游至此的術(shù)士看過風(fēng)水情勢后說道：″ 若想鎮(zhèn)住雙龍，則必須在一個龍頭上修廟以壓，在另個龍頭前建學(xué)堂以攔。" 因由東而西的龍頭峭壁下就是海洋河，無法建學(xué)堂，便在龍項間修了一座大廟。由南向北的龍頭到海洋河間，恰有一塊平坦，正好建學(xué)堂。那學(xué)堂，便是我初中母校不知幾百輩子的前身了。</p><p class="ql-block"> 傳說而已，真否不知。但，學(xué)校周邊景色優(yōu)美，倒是真的。無需匠心選擇角度，只坐在教室隔窗南北望去，就足夠賞心悅目了。</p><p class="ql-block"> 南望，幾排石墻紅瓦宿舍的后窗便是由南而北那條龍脈的巉巖下頜。崖上石隙，多長有一條條、一堆堆、一片片的韃子香。盛花時節(jié)，那艷艷的粉紅、火紅、紫紅天然而成的背景大屏，為困境中獗竭前行的山鄉(xiāng)中學(xué)憑添許多視覺感觀上的美好與快樂。靠崖根兒的幾簇，不關(guān)窗，那花枝仿佛欲探身寢室，意欲紓解安慰雖也在花季卻難得盡情綻放的少男少女們的心。</p><p class="ql-block"> 北眺，隔海洋河，便是因龍頸壓建了廟而名之為的廟山。估計是為了凸顯廟宇的莊嚴(yán)、古樸，多為硬雜木的山上，獨獨在大廟周遭多了些蒼松翠柏。無論什么季節(jié)，因色彩而生的層次感，讓眼中的景致，在凝重中自又多了幾多詩意。大廟南百米不到的開闊前，便是高達(dá)十幾丈的海洋河斷崖岸線。峭立的石壁，盡管寸草難生，竟反成了韃子香的瘋長之地?？窗桑≈灰幸痪€石縫兒，就定有大小不一的韃子香見縫扎根地頑強(qiáng)著。花開時節(jié)，那燦然亮眼的花壁，背襯著廟山上雜木新發(fā)的新綠、松柏經(jīng)冬的老綠，映著壁下潺潺流水，活脫出一幅絕美的水粉春色圖。</p><p class="ql-block"> 忘情山水，足可讓人忽略苦難。初中的三年里，那校園南北崖壁上頑強(qiáng)生長的韃子香，便是讓我得以堅持的精神伴侶 —— 你的生存環(huán)境再太差，還差得過那草都難以存活的崖壁嗎？</p> <p class="ql-block">　　中考結(jié)束在校等待結(jié)業(yè)式后回家的幾天輕閑里，幾乎整天獨坐海洋河南岸河灘的清幽處隔河面壁，與崖壁上雖盛夏卻依然枝不繁葉不茂的韃子香默默對視靜心交流 —— </p><p class="ql-block"> 東山里的老家沒有梅花，不曾走出過大山的人也沒見過梅花。但，這從小就格外喜歡的韃子香，竟讓我漸漸品出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的真諦。這，得益于年齡的漸長、學(xué)識的漸多、閱歷的漸廣，更少不了與韃子香似乎先天賦予的相親相近相惜。不是也曾，確乎至今仍羨仰大漠胡楊，但更清醒地自知，相去太遠(yuǎn)，有身邊、心里的韃子香足矣！也就在那時，曾暗自對韃子香說，無論考得上考不上高中，今后的人生無論遭逢什么樣的艱難，有你在心，都會樂觀面對從容應(yīng)對的。請相信，一個大山里生大山里長的年輕人大山賦予的秉性。</p><p class="ql-block"> 是的，我沒辜負(fù)韃子香的目染神會心領(lǐng)。</p><p class="ql-block"> 靠每月五元的三等助學(xué)金，靠吃半伙因少咸淡白了少年頭的節(jié)儉，靠季節(jié)性割杏條勤工儉學(xué)的自持，把高中讀下來了。雖因文革未得正果，但今天的老來之福，斷少不了那一付出的奠基。</p><p class="ql-block"> 還鄉(xiāng)十年中，先是三個叔伯哥哥遭極左運動迫害而受株連，繼而父親罹患重癥不治而去，再而孤兒寡母之家被近鄰所偷竟反遭誣陷 ，長子之責(zé)不得不忍痛割舍有機(jī)會可奔的前途。煉獄般的日子，竟成就了裨益后來的毅力與忍耐。</p><p class="ql-block"> 恢復(fù)高考，雖得幸運地又坐課堂；但那靠媳婦一人三十幾元的代課工資供父子兩輩三人讀書的窘迫，何用贅述？堅持就是勝利。因堅持，終得走出大山進(jìn)了省城。</p><p class="ql-block"> 從教二十八年，雖一路走來坎坎坷坷，卻不曾有一絲氣餒之想。雖無大成，卻鼎定了人生無怨無悔的主體生涯。</p><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的韃子香，當(dāng)年海洋河畔與你心靈對話的青蔥少年，今天雖近耄耋，但他依然以你潛移默化給他的執(zhí)著豐富著自己的老來生活，不甘一日懈怠糜廢，故也活得個陶然樂然。</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四月天，又當(dāng)一季花開時。只是，今春冷熱太過無常，老家韃子香如期綻放了嗎？</p><p class="ql-block"> 遙問出口，便覺多余。那等倔強(qiáng)的花兒，還在乎些許冷暖嗎？</p><p class="ql-block"> 還用問嗎？自更事以來，那花兒何曾在你心里凋謝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