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春分那日，我在品質(zhì)部的工作臺前核對巡檢記錄，手機(jī)突然彈出工作群消息。新廠選址公示的紅頭文件里，吳飛揚的名字赫然列在股東名單第二位，職位欄標(biāo)注著“總經(jīng)理”。窗外的玉蘭正盛，花瓣落在質(zhì)檢報告上，我盯著那行宋體字，忽然想起十六年前那個蟬鳴刺耳的午后。</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09年夏，我和吳飛揚在生產(chǎn)部流水線初次碰面。他總把工牌戴得端端正正，午休時會從帆布包里掏出筆記本畫零件圖。那時公司還在城郊的舊廠房，董事長——也就是我的姐夫——常穿著汗衫在車間走動，看見我們便拍著肩膀笑：“年輕人好好干，以后都是公司的骨干。”我們跟著老技術(shù)員學(xué)調(diào)試設(shè)備，下班時結(jié)伴去巷尾吃砂鍋粉，湯面上騰起的熱氣里，他說想考機(jī)械工程師，我笑他“書呆子”，卻偷偷在夜班時幫他記流水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年關(guān)聚餐在廠房頂樓臨時搭的臺子上，鐵皮爐子里的炭火噼啪作響。姐夫端著搪瓷缸坐到我身邊，幾乎碰到我的膝蓋，暖烘烘的白酒氣混著炭火味撲進(jìn)鼻子：“小李啊，咱們都是從苦日子里熬出來的自己人，等公司做大了，虧待不了你們?！彼麖奈餮b內(nèi)袋掏出紅包，紅封面上印著燙金的“大展宏圖”，塞進(jìn)我手里時還特意按了按，指尖的老繭劃過我手背：“別嫌少，開年給你調(diào)績效?！蔽夷笾t包不敢拆，看他轉(zhuǎn)身又給吳飛揚塞了一個，火光在每個人臉上跳動，像揣著一團(tuán)不會熄滅的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公司遷新址的慶典定在2019年立春。姐夫特意讓我負(fù)責(zé)接待第一批供應(yīng)商，遞給我燙金的嘉賓名單時，指尖劃過我工牌上的“組長”二字：“自己人要頂上，別讓外人看輕咱們。”我穿著新買的藏青西裝，在迎賓區(qū)站了整整三個小時，皮鞋磨破腳跟卻渾然不覺。晚宴上，姐夫舉著話筒說：“這是我們生產(chǎn)部的小李，跟著公司從舊廠房熬過來的，以后都是開疆拓土的功臣！”滿場掌聲里，吳飛揚在臺下沖我比了個大拇指，玻璃轉(zhuǎn)盤上的紅燒鱸魚還冒著熱氣，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年深秋，公司第一次拿到出口訂單。慶功宴上，姐夫舉著啤酒杯說“自己人要擰成一股繩”，滿桌人都哄笑鼓掌。吳飛揚坐在我斜對面，襯衫領(lǐng)口還沾著車間的機(jī)油，眼睛卻亮得像淬了星火。誰能想到，這個說話會臉紅的男孩，后來會成為新廠的掌舵人？而我在2022年5月被調(diào)去品質(zhì)部時，還以為是管理層對老員工的栽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2年6月，品質(zhì)部的第一個月，我在更衣室撞見同年來的張姐。她新?lián)Q的工牌掛著“生產(chǎn)主管”的燙金頭銜，發(fā)梢還沾著會議室的檀香。“小李啊，你調(diào)去品質(zhì)部怎么不說一聲？”她對著鏡子補口紅，“我上周剛升了主管，研發(fā)部的吳工——哦不對，現(xiàn)在該叫吳經(jīng)理了——還說要挖我去新項目呢?！辩R子里，她的耳釘在燈光下閃了閃，像一把細(xì)小的錐子，扎得我眼眶發(fā)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捏著褪色的工牌沉默不語，忽然想起2009年的夏夜，我們蹲在舊廠房后墻分食一包辣條，她笑著說“以后要是當(dāng)主管，第一個提拔你”。那時她的工牌繩還是自己用紅毛線編的，如今卻換成了銀光閃閃的金屬鏈。更衣室的排氣扇嗡嗡作響，吹得公告欄上的“年度優(yōu)秀員工”名單嘩嘩翻頁，吳飛揚的照片排在第一排，西裝革履的樣子像極了招聘廣告里的高管形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走廊傳來年輕技術(shù)員的腳步聲，混著他們的私語：“聽說張主管是和吳總同年來的？人家現(xiàn)在跟著新廠拿期權(quán)呢?！薄翱刹皇?，也就有些人十幾年了還在基層耗著，聽說還是董事長親戚呢……”塑料更衣柜的門“咔嗒”關(guān)上，震得我儲物柜里的搪瓷缸輕輕晃動——那是2019年遷廠時發(fā)的紀(jì)念品，印著“風(fēng)雨同舟”的字樣，如今釉面早已磕出缺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望著鏡子里自己眉間的川字紋，突然想起今年春節(jié)家庭聚會，堂哥拍著我肩膀說：“你在這個廠十幾年了，現(xiàn)在至少是副主管了吧？”火鍋的熱氣模糊了他腕上的新手表，卻清晰映出我工牌上“品質(zhì)部品檢員”的字樣，像塊褪了色的補丁。原來同輩的軌跡早已在時光里分出支流，有人乘著快艇駛向遼闊海面，有人卻在淺灘里看著自己的倒影，連波紋都不敢驚起。</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張姐踩著高跟鞋離開時，香水味在空氣里持久不散。我摸出手機(jī)，相冊里還存著2015年部門聚餐的合照，吳飛揚蹲在最邊上，手里舉著半瓶啤酒沖鏡頭笑，那時他的工牌還沒有燙金邊框。如今再看，每個人的笑臉都像被歲月鍍了層膜，只有我還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在晉升通知里越來越清晰，而自己的輪廓，卻在老員工的頭銜里漸漸模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品質(zhì)部的辦公室在廠房西側(cè)，終日曬不到太陽。我接手的第一項任務(wù)是整理三年來的客訴記錄，泛黃的紙張上，油墨在潮氣里暈成模糊的云。2022年9月，降薪通知來得毫無征兆，人事經(jīng)理推了推眼鏡：“部門績效調(diào)整，老員工要帶頭支持公司改革?！蔽夷笾ㄖ獑蔚氖种赴l(fā)顫，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吳飛揚穿著筆挺的研發(fā)部制服來借檢測報告，領(lǐng)口的工牌早已換成燙金字體。那時他的皮鞋擦得锃亮，與我沾滿機(jī)油的舊工鞋形成刺眼的對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還記得2020年初的新冠疫情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正月初七凌晨，廠長在電話里說：“封控區(qū)出不來人，車間不能停啊！”我摸著床頭的工牌猶豫了十秒，最終套上羽絨服沖進(jìn)風(fēng)雪。空蕩蕩的廠區(qū)里，只有八臺注塑機(jī)還亮著燈，我和門衛(wèi)老陳輪流盯著儀表盤，泡面桶在操作臺上堆成小山。元宵節(jié)那天，姐夫帶著防疫物資趕來，隔著口罩拍我的肩膀：“關(guān)鍵時刻還是靠自己人，等疫情過去，公司忘不了你?！彼砗蟮臄z像機(jī)閃個不停，第二天的企業(yè)簡報上，我戴著護(hù)目鏡調(diào)試設(shè)備的照片占了半個版面，標(biāo)題寫著“老骨干撐起復(fù)工大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周末回姐姐家吃飯，姐姐夾著排骨說：“你姐夫最近忙新廠，連年夜飯都沒回家吃。”我盯著碗里的冬瓜湯，想起去年此時，姐夫還在家族聚會上拍著我肩膀說“年輕人要沉得住氣”。原來血緣的齒輪，早在時光里悄悄脫了鏈——她的爺爺與我的爺爺，終究是分了枝椏的兩棵樹，在利益的土壤里，開不出庇蔭的花。</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間的老員工漸漸少了。有人跳槽去了同行企業(yè)，有人跟著吳飛揚去了研發(fā)部。我留在品質(zhì)部，靠著“老員工”的頭銜勉強(qiáng)保住組長職位，卻常常在巡檢時被年輕的技術(shù)員小聲議論：“那個是董事長親戚吧，怎么還在基層打轉(zhuǎn)？”閑言碎語像梅雨季節(jié)的霉菌，在心底慢慢滋生。我開始害怕參加公司年會，害怕看見表彰名單上越來越陌生的名字，害怕聽見“自己人”三個字里暗藏的譏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轉(zhuǎn)折發(fā)生在2025年清明后的雨天。我因長期失眠去醫(yī)院復(fù)查，候診大廳里擠滿了人。穿病號服的老人被家屬推著經(jīng)過，輪椅碾過地磚的聲音混著消毒水氣味；年輕媽媽抱著發(fā)燒的孩子靠墻坐著，睫毛上還沾著淚珠；走廊盡頭，穿西裝的男人對著手機(jī)低吼“項目不能?！?，卻在轉(zhuǎn)身時紅了眼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在長椅上坐了很久，看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jìn)來，在地面織成跳動的金線。忽然想起疫情最吃緊的那個月，吳飛揚從研發(fā)部送來新改良的模具，隔著鐵門沖我喊：“撐住啊，等解封了請你吃砂鍋粉！”那時他的口罩勒出深深的印子，懷里抱著的圖紙邊角已經(jīng)磨毛，像極了十六年前那個在夜班時偷偷畫零件圖的少年?？珊髞響c功宴上，他坐在貴賓席接受頒獎，我在臺下看著他胸前的“抗疫先鋒”勛章，突然覺得那束打在他身上的追光燈，離我好遠(yuǎn)好遠(yuǎn)。</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候診屏叫到我的號時，我忽然笑了。醫(yī)生看著體檢報告說“壓力太大，注意休息”，那些密密麻麻的指標(biāo)忽然變得可愛——原來我的心臟還在有力地跳動，我的血管里流淌著溫?zé)岬难@些鮮活的存在，比任何工牌上的頭銜都更真實。走出醫(yī)院時，雨停了，天邊掛著半截彩虹，樓下的玉蘭樹已結(jié)出嫩綠的花苞。</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我依然在品質(zhì)部上班，只是不再盯著工作群里的人事變動。午休時會去廠區(qū)后面的小花園，看園丁修剪虎皮蘭——那些修長的葉片被剪去枯黃的末梢，切口處滲出透明的汁液，像流淚的眼睛。原來植物的生長，從來不是一味向上，適當(dāng)?shù)男藜簦拍茏尭蹈选?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上個月遇見吳飛揚，他正帶著新廠的團(tuán)隊參觀老廠區(qū)。西裝革履的身影在車間里穿梭，看見我時愣了一下，隨即伸出手：“老同事，新廠缺品質(zhì)管理骨干，你要不要——”我笑著搖頭：“不了，這里的老機(jī)器還需要人看著?！彼难鄣组W過一絲詫異，很快被手機(jī)里的工作消息打斷?？粗掖译x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人生的軌跡本就像交錯的星光，有人升上夜空成為北斗，有人落在塵埃里照亮方寸，都是各自的命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昨天整理儲物柜，翻出2009年那個紅封皮的紅包，燙金字早已褪色，邊緣還留著當(dāng)年炭火烤過的焦痕。忽然想起2016年炎夏，我因病住院兩個月，返崗時廠區(qū)的銀杏正落，金黃的葉子鋪滿通勤路，像鋪了一地褪了色的紅包。那年春節(jié)前，我在更衣室等了三個午休，始終沒等到姐夫熟悉的身影——曾經(jīng)蹲在炭火邊塞紅包的手，如今正忙著和新廠的股東們碰杯。也從那年起，我再也沒有收到過姐夫私底下塞的紅包，才驚覺有些溫暖早在我因病缺席的時光里，悄悄抽走了溫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有些溫暖，從一開始就帶著分寸感——當(dāng)公司需要擰成一股繩的“自己人”時，紅包是揣在兜里的定心丸；當(dāng)齒輪轉(zhuǎn)動不再需要某顆螺絲釘時，曾經(jīng)的“器重”不過是掌心的余溫，風(fēng)一吹就涼了。但我記得那些真正屬于自己的時刻：是調(diào)試設(shè)備時機(jī)器終于發(fā)出平穩(wěn)的嗡鳴，是在疫情寒夜里守著電爐煮面的熱氣，是女兒在作文里寫“爸爸的工牌會發(fā)光”——這些細(xì)碎的光，從未依賴過別人的給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暮春的風(fēng)穿過廠房的天窗，帶著玉蘭的清香。我望向窗外，新栽的虎皮蘭在墻角舒展葉片，那些被修剪過的傷口，早已結(jié)出痂殼，在時光里慢慢愈合。原來生命的豐盛，不在于站得多高，而在于是否能在自己的土地上，扎根，呼吸，感受每一寸光陰的重量。</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班時路過公告欄，新廠招聘啟事在暮色中泛著白光。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體檢報告，想起醫(yī)院里那個對著手機(jī)怒吼的西裝男人，想起他轉(zhuǎn)身時發(fā)紅的眼眶——原來在追逐成功的路上，我們都曾害怕被時代拋下，卻忘了最珍貴的東西，早已藏在日復(fù)一日的呼吸里，藏在體檢報告上“一切正?！钡淖謽永?，藏在家人等你回家的目光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走出廠區(qū)時，天邊的最后一縷霞光正慢慢消散。遠(yuǎn)處傳來歸鳥的啼鳴，近處的路燈次第亮起，照亮回家的路。我忽然懂得，人生海海，與其做別人天空里黯淡的星，不如做自己掌心的螢火蟲，哪怕微光搖曳，也能照亮腳下的土地。那些曾經(jīng)的失落與不甘，終將在時光的沉淀中，化作滋養(yǎng)生命的養(yǎng)分，讓平凡的日子，也能開出屬于自己的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色漸深，廠區(qū)的輪廓在身后漸漸模糊。我知道，在某個角落，吳飛揚或許正在新廠的規(guī)劃圖前躊躇滿志，而我即將回到家中，迎接妻子準(zhǔn)備的熱湯，看看孩子的作業(yè)，摸摸陽臺上那盆剛修剪過的虎皮蘭。不同的軌跡，同樣的時光，都在各自的故事里，閃耀著獨特的碎光。這或許就是生活最好的答案——接納生命的饋贈，珍惜眼前的擁有，在平凡的日子里，守住內(nèi)心的清明與坦然。</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