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珞藏香

煙火

序…… 念，落在雪峰，我觸到了經(jīng)幡的祭頌。作意，是默誦的藍毗尼風(fēng)，吹散，雜感棲息的倚重。…..露水，在唐卡上暈開五重執(zhí)受，別境心所，漫過轉(zhuǎn)經(jīng)筒的銅銹，在瓔珞的故事里，數(shù)著九萬遍的貪嗔癡夢。…..動蕩時空，五十一種心所皆成空洞，十里洋場的月輪，碾過十二因緣的褶皺。……待到，阿賴耶識的塵香松動，藏地雪蓮，開出了輪回的裂縫。 法租界閣樓的窗總在寅時亮起。卓瑪將青金石珠子浸在晨露里，瑪瑙碗盛著昨夜剛?cè)诘拿巯灐?lt;/p>這位來自安多的女修行者，在上海灘的霓虹深處辟出半間佛堂，檀木博古架上，藥師佛的八瓣蓮花壇城，正對著霞飛路永不停歇的汽車喇叭。 她的瓔珞需用三十六種因緣串聯(lián)。天珠必須嵌在第七與第十九孔位，對應(yīng)人體三脈七輪中頂輪與臍輪。硨磲要選南海三十米下的老貝，磨成七毫米薄片，方能在香火中發(fā)出海潮音。最精妙的是金線穿引法，把《唯識三十頌》的梵文拆解成點橫，藏進珊瑚珠的天然紋路里。 暮秋的上海，像一軸褪色的曼荼羅唐卡，卓瑪在霞飛路閣樓穿針時，總錯覺檐角懸著的銅鈴，是故鄉(xiāng)經(jīng)幡下的牦牛鈴。青金石米珠從指縫漏下，在湘妃竹簾篩落的日光里，濺起孔雀河冰裂的脆響。 梧桐葉，在法租界的鐵藝窗欞上，投下斑駁經(jīng)文時，卓瑪正在給瓔珞打吉祥結(jié)。青金石磨成的米珠沾著晨霧，在她指間流轉(zhuǎn)，如轉(zhuǎn)經(jīng)筒上的六字真言。“瓔珞結(jié)要留三寸空茫，方容得下眾生顛倒。”她將珊瑚枝浸入薔薇露，血色的漣漪中浮起康巴草原的月光。鎏金錯銀的嘎烏盒里，五色絲絳纏著九眼天珠，瑪瑙隔片上，猶存著前世法會酥油燈的余溫。 客人絡(luò)繹不絕，太太們發(fā)間的茉莉香片，簌簌落在佛珠上，剎那芳華，竟比，《楞嚴》所述"空生大覺中"更令人心驚。 總在梅雨時節(jié)來的那位蘇繡夫人，捧著家傳的紫檀香盒求教。卓瑪教她將白蘭花蕊與藏地紅景天同焙，摻入阿賴耶識種子般細小的沉香屑。“諸法唯識，香道亦是心識流轉(zhuǎn)?！?lt;/p>銅篆香爐升起青煙時，蘇州河的槳聲與雅魯藏布江的水汽，竟在梁間結(jié)出晶瑩的冰凌。 線香，在鎏金香爐里彎成度母的手勢，柏木混著江南的桂花，把舊閣樓熏成壇城模樣。雨夜適合調(diào)制安魂香，伽楠香塊需貼著心口暖化。那油脂觸感，似情人的手撫過袈裟下的傷疤，在銅爐炭火映照下泛出蜜蠟光澤。卓瑪突然懂得，《瑜伽師地論》說的"觸處為緣”，租界電車的轟鳴里，香灰跌落手背的灼痛，與十五歲跪在雪地抄經(jīng)時凍裂的指縫，原是同一種度母的悲憫。 當百樂門霓虹，初綻成紅塵里的蓮華，燈光斜切進檀木香案，她往龍腦香膏里揉進西湖晚荷的干瓣。羊脂玉杵撞擊沉香木缽的震顫，從虎口麻到肘彎，仿佛幼時握著轉(zhuǎn)經(jīng)筒被朔風(fēng)吹透骨骼。虎跑泉水澆淋香粉的瞬間，霧汽爬上睫毛凝成冰晶，上海灘的溽熱，忽然退成布達拉宮墻根下的薄霜。 羊脂玉缽旋起四十九道朱砂紋，藏地紅柏與江南白梅，在氤氳中相認如故人。某夜黃浦江霧濃得能裁作經(jīng)幡，香篆燃盡時，現(xiàn)出阿媽捻羊毛線的側(cè)影，原來《成唯識論》講的“似外境現(xiàn)”，不過是心塵里開謝的格桑花。 卓瑪說：“這是藏紅花合著紅景天制的香粉，要順時針攪夠七七四十九遍?！?lt;/p>銅缽里的朱砂色香料旋成曼荼羅，蘇州太太的珍珠耳墜，在煙霧里，被晃動的明明滅滅。卓瑪往香灰里埋進一顆菩提根，想起《楞嚴經(jīng)》說：“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十里洋場的脂粉香中，她固執(zhí)地摻進雪山的冷冽。 瓔珞也是蘇繡夫人的喜好，卓瑪說：“五色絲線得用舌尖抿過才服帖。”蘇州太太驚惶地看著她，將茜素染的絲絳含入口中，卻不知這是康巴女人祖?zhèn)鞯拿丶迹?lt;/p>唾液裹住絲線的剎那，溫?zé)釢駶櫲绯跎嵫虻陌隆?lt;/p>孔雀石磨成的米珠貼著掌心，涼意順著掌紋滲進血脈，恍若前世跪在扎什倫布寺殿前，額頭抵住青石板時的森森寒意。 “五色線還要對應(yīng)五方佛?！?lt;/p>她繼續(xù)教那位穿旗袍的蘇州太太，聲音像唐卡上褪色的云彩。卓瑪繼續(xù)說道：“瑪瑙屬西方阿彌陀佛，珊瑚是寶生如來，蜜蠟歸于不空成就，綠松石敬東方不動尊?！?lt;/p>而，中央毗盧遮那佛的青金石，此刻正在太太頸間泛著幽藍的佛光。 暮色爬上外灘鐘樓時，一串雞血藤鐲從綢緞包裹里滑落。客居滬上的蒙古格格，來時總帶著殘酒氣。捧著斷裂的珊瑚瓔珞啜泣，斷裂的珊瑚串在她霜白的腕上，她說北平的宅子，叫炮火轟去了半邊。“諸行無常?！弊楷斦f道，“補上南紅可好？”卓瑪將金絲繞作因陀羅網(wǎng)，血色珠光里，忽見故土雪山崩塌的幻影。又將破碎的珊瑚重新串進金絲，補上的南紅瑪瑙像凝固的血淚。像胭脂淚一般，滴進前朝舊事。 最是修補斷裂的瓔珞時教人斷腸。蒙古格格帶來的血珊瑚殘珠，浸著威士忌余溫，金絲穿鑿過孔洞的滯澀感，像超度法會上穿透牦牛皮鼓的骨笛。鋼針突然戳破指尖。血珠滾落在未完成的瓔珞上，她想起康巴草原的黎明。阿媽在牛毛帳篷里教她辨認天珠的"眼"，牦牛油燈將108顆念珠的影子投在氆氌上，恰如此刻電燈，把水晶珠折射在石灰墻面的光斑。上海灘的汽車喇叭聲響，碾碎了遙遠記憶里的法螺。 當她將南紅瑪瑙抵在唇間呵氣濕潤，瑪瑙內(nèi)里游動的云紋便活過來，化作理塘長青春科爾寺頂上，永不消散的煙靄。黃銅香插里，一支安息香正把暮色燒成灰白。當安息香灰跌落香爐的瞬間，她們同時聽見承德避暑山莊的夏蟬，在1937年的秋風(fēng)里碎成齏粉。 最怕夜雨敲打鐵皮檐棚。雨滴串起的水晶簾后，蜜蠟佛頭化作岡仁波齊的雪水，青金墜角變作納木錯湖的漣漪。晨起總見伽南香凝著露水，檀木匣里的天珠生出細密冰紋，原來上海灘的月光也會結(jié)痂，像大昭寺唐卡剝落的金箔，在租界女子的貂皮大衣上簌簌凋零。青金石在絹帛上滾動的觸感，總讓卓瑪想起，八歲那年撫摸過的雪山融溪。那些棱角分明的礦石，浸在羊乳中軟化三日，指尖摩挲時，會滲出牦牛骨髓般的溫膩。 她教吳儂軟語的閨秀們捻動珊瑚枝，瑪瑙珠在絲綢襯布上滑過的軌跡，恰似色拉寺壁畫里飛天飄落的帛帶，帶著酥油浸潤千年后的凝澀。法租界的梧桐開始落葉時，她夢見自己，變成一串被拆散的瓔珞。蜜蠟佛頭滾進蘇州河，琉璃隔珠嵌進百樂門的舞池地磚，水晶弟子珠，散落在十六鋪碼頭的貨箱縫隙。晨起調(diào)香時，發(fā)現(xiàn)伽楠香塊上凝著水汽，原來，《唯識二十論》里說的“境隨識變”，早被黃浦江的夜霧寫在窗玻璃上。 有夜，百樂門的舞女醉倒在店門前，旗袍裂口處露著西洋蕾絲襯裙。卓瑪用斷了的九眼天珠繩給她補衣，金絲牦牛毛混著法國蕾絲線，在鎖骨處繡出半幅時輪金剛壇城。舞女再來時戴著翡翠耳墜，說昨夜夢見自己，成了曼陀羅中央的明妃，旋轉(zhuǎn)時，瓔珞墜落的松石都化作金剛鈴。 深秋收到康定寄來的木匣，裹著《楞嚴經(jīng)》抄本的藏紙已生黃斑。卓瑪把經(jīng)文中“反聞聞自性”的段落，刻在紫竹香筒上，筒內(nèi)卻裝著江南的晚香玉。每當電車從窗下經(jīng)過，竹筒便與鐵軌共振，將六字大明咒譜成爵士曲調(diào)。 冬至那日，她將畢生收集的香灰塑成八瓣蓮。藏地龍腦與上海沉香層層交疊，每一層都暗合十二因緣的流轉(zhuǎn)。穿陰丹士林布的女學(xué)生，驚呼灰蓮正在緩慢旋轉(zhuǎn)，卓瑪卻望著黃浦江的暮色喃喃：“見聞如幻翳，三界若空華。” 戰(zhàn)事逼近的傳聞如香篆般蔓延時，卓瑪開始拆解珍藏的千年老山檀。把香木削成七百二十片，每片刻著一位有緣人的生辰。最后一夜，她將瓔珞上拆下的青金石投入壁爐，火焰竟呈現(xiàn)綠度母的碧色法相。灰燼里殘存的硨磲片，在月光下顯出"心能轉(zhuǎn)物"的藏文草書。 春分清晨，掃街人發(fā)現(xiàn)店門虛掩。博古架上的壇城依舊完整，唯缺了中央的藥師佛像。香案積著寸許厚的灰，細辨竟是人面輪廓。穿堂風(fēng)掠過時，灰影忽而舒展如八葉蓮臺，忽而蜷縮似未寄出的情書，那分明是卓瑪，二十年未改的康巴口音在誦：“如世巧幻師，幻作諸男女?！?l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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