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當(dāng)村口的晨光，剛剛漫過槐樹的梢頭時，家里的老灶臺就被吵醒鬧醒了，炊煙從屋頂?shù)臒焽柚敝钡孛傲顺鰜怼?lt;/p><p class="ql-block">母親用火鉗撥弄著灶膛里的麥秸和柴火，火光在她褪色的藍(lán)布衫上跳躍，像撒了一身的銀杏葉子?；鹈绾艉糇黜?，母親說火苗在笑在唱歌，一定是家里有貴客要來了。我蜷縮在被窩里數(shù)著墻上上學(xué)得到的獎狀，看白霧從鐵鍋的邊緣鉆了出來，把泛黃的月份牌洇濕得模糊不清。這是四十多年前，在老家老屋的一幅畫面，至今仍記憶猶新。</p> <p class="ql-block">院前的榆錢初綻時，母親總要把補(bǔ)丁摞補(bǔ)丁的圍裙系得再緊一些。天未大亮，她就挎著竹籃，拿著鎬鋤，往河灘上去，露水打濕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腳印里都沁著野菜的苦香。薺菜、灰灰菜、婆婆丁，這些沾著泥土的綠意，被洗凈焯水后，就拌上玉米面攤成了菜餅。鐵鍋燒得通紅滾燙，母親的手背總被迸濺的熱油燙出許多紅點(diǎn)。</p> <p class="ql-block">“娘，菜餅真苦。”我吃了一口熱烘烘的菜餅，噘著嘴推開了粗瓷碗，將竹筷順手丟在了一邊。母親把咸菜疙瘩往我碗里拈，嚴(yán)肅地說：“榆錢飯不頂餓，晌午還要走五里路上學(xué)呢，快吃吧?！彼尺^身去，舀了碗底最后半勺玉米糊，兌上開水?dāng)嚦上?。那只豁了口的藍(lán)邊花碗，映得她鬢角新生的白發(fā)格外刺眼。</p> <p class="ql-block">當(dāng)布谷鳥叫到第三遍，母親開始拆洗全家人的破棉襖。褪色的被面晾在棗樹枝上，像飄著幾片褪色的烏云。我趴在西廂房的窗臺上，看她弓著腰在織布機(jī)前來回穿梭，棗木梭子磨得锃光瓦亮，咔嗒聲里混著雞鳴犬吠和羊咩牛哞，一派熱鬧景象。當(dāng)暮色四合時，煤油燈把她的影子投在黑黢黢的土墻上，頂針在棉布上游走，她趕夜縫補(bǔ)著破破洞洞和簡簡單單的歲月。</p> <p class="ql-block">麥?zhǔn)諘r節(jié)，母親成了與日頭賽跑的大忙人。天還泛著蟹殼青，她就把磨快的鐮刀別在了腰間。金黃的麥浪里，她彎腰的弧度像成熟的麥穗，汗珠子順著草帽系帶直往下淌，在后背藍(lán)花布襯衫上洇出了深色的老家地圖。我跟在后面撿麥穗，麥芒扎得胳膊發(fā)癢疼痛，母親卻用皸裂的手掌直接捋下了麥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午的曬場燙得能烙熟菜餅，母親戴著葦笠翻曬著麥秸。曬干的麥粒倒進(jìn)木風(fēng)車，秕谷被風(fēng)吹散時，她總要伸手接住幾粒，在掌心搓出了青麥仁的甜香?！傲糁o你們熬粥，免得你們饑一餐飽一頓的?！彼χ邀溔恃b進(jìn)手帕，粗糲的指腹刮過我的鼻尖，帶著陽光烘烤過的溫度，直燙得我生疼。</p> <p class="ql-block">暴雨說來就來。母親抄起葦席往曬場上跑的身影，比烏云來得還快，跑得還急。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麥垛上，她渾身濕透地抱著苫布回來，卻先把干爽的舊衣裳裹在了我的身上，她生怕我被雨淋濕一點(diǎn)。那時我體弱著呢，稍不留意就會發(fā)著高燒。那天夜里，她自己卻發(fā)著高燒，仍還在煤油燈下納著鞋底，煤油燈芯爆出明亮的燈花，把墻上的影子晃成了顫抖的山巒。</p> <p class="ql-block">霜降前的紅薯地，是母親的一片寶藏。她跪在壟溝里刨土，指甲縫里嵌滿了黑泥，手背上橫著幾道被紅薯藤劃出的血痕。那些紡錘形的果實(shí)堆成小山時，母親會蹲在地頭，用草繩把紅薯碼成寶塔狀。最底下鋪上一層干茅草，念叨著說“這樣不返潮”，仿佛在給親生孩子裹著厚厚的襁褓。</p> <p class="ql-block">秋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有一天半夜，驚雷炸響，母親突然從炕上彈跳起來，抄起葦席就往院子里跑。我舉著油燈追了出去，看見她赤著腳踩在泥水里搶收著紅薯干。閃電劈開夜幕的一剎那，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背上，后腰處補(bǔ)丁的針腳在雨幕里泛著銀光。那些浸了雨的紅薯片，后來被切成細(xì)絲拌上辣椒，在灶膛余燼里，烘成了黑褐色的零食，嚼起來有股煙熏火燎的焦香。</p> <p class="ql-block">秋風(fēng)掠過曬場時，母親開始準(zhǔn)備過冬的腌菜。青蘿卜切成月牙狀串在麻繩上，像掛著一串翡翠風(fēng)鈴。最讓我心驚的是切芥菜疙瘩的日子。菜刀剁在榆木案板上的聲響，能把屋檐下的麻雀驚飛。母親把芥菜碼進(jìn)瓦缸時，總要讓我壓住菜葉，她騰出手撒下粗鹽。咸澀的汁水濺進(jìn)眼睛，我疼得直咧嘴，她卻說：“腌菜水辣眼，來年莊稼才不招蟲?！?lt;/p> <p class="ql-block">地窖深處藏著過年的臘肉，母親用干荷葉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可油香還是從縫隙里鉆出來。在某個霜晨，我發(fā)現(xiàn)她蹲在雞窩旁，正用麥麩摻著剁碎的紅薯藤喂母雞?！伴_春能不能給你扯塊的確良布，就看這些雞屁股勤不勤下蛋了?！彼f著，輕輕撫過蘆花雞的羽毛，晨光里紛飛的絨毛像撒落的一把金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難忘的是寒露前后的夜晚，母親把曬干的芝麻秸捆成把，坐在門檻上搓芝麻。陶盆擱在膝頭，裂了縫的粗瓷碗反扣著，芝麻粒從碗底豁口漏下來，敲出細(xì)碎的雨聲。我枕著她的腿打盹時，聽見她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diào)：“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喲，我的娃娃兒要吃飽喲……”尾音散在秋風(fēng)里，和著遠(yuǎn)山的狗吠，成了我童年記憶中最溫柔的搖籃曲。</p> <p class="ql-block">第一場雪壓彎竹梢那日，母親把攢了半年的白面拿了出來。面團(tuán)在她掌心揉搓，漸漸變得光滑如月。我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看蒸汽頂?shù)媚惧伾w噗噗作響。揭蓋的那一瞬間，十八個有褶的包子泛著油光，母親卻把唯一的肉餡包子掰成三瓣，分給了幾個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除夕守歲，母親特意給煤油燈添足了油。母親從箱底取出嶄新的紅頭繩，給我扎在手腕時，手指的凍瘡裂開的口子洇出了濃濃的血絲。在午夜鞭炮炸響時，她偷偷往我枕頭下塞了一塊水果糖，包糖的報紙還帶著她的體溫。那晚，我夢見母親變成了田埂上的蒲公英，白發(fā)散成了無數(shù)小傘，落在剛解凍的春泥里。</p> <p class="ql-block">幾年前收拾老屋，在陳舊的樟木箱底找到了母親當(dāng)年用過的圍裙。補(bǔ)丁上的針腳依然細(xì)密清晰，兜里還粘著半粒干癟的麥子。窗外的槐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恍惚又見到了灶火映亮的藍(lán)布衫，鐵鍋里翻騰的蒸汽模糊了一段歲月，卻把母親的三餐四季，烙成了心頭永不褪色的那一圈圈年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