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孤獨(dú)手札》</p><p class="ql-block">杜黎</p><p class="ql-block">凌晨四點(diǎn)醒來，窗外的櫻花樹正在飄落最后幾片花瓣。那些曾被詩人吟詠的灼灼光華，此刻都蜷縮成泥水里暗紅的漣漪。我突然明白，所有驚心動魄的綻放，原是要用更漫長的寂靜來償還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街角面包房的鐵柵欄已經(jīng)爬滿青藤，像老人手上凸起的血管。推開門時，晨霧裹著酵母的酸香撲面而來。老板娘鬢角別著褪色的雛菊發(fā)卡，正在擦拭玻璃柜里凝固的奶油蛋糕。她說今早的櫻花酥賣得特別快，年輕人總愛把花瓣夾在手機(jī)殼里當(dāng)書簽。我望著她手腕上斑駁的燙傷疤痕——那是二十年前炸開的第一爐煙花留下的勛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午后坐在公園長椅上，看孩子們追逐著吹散的蒲公英種子。他們的笑聲掠過水面時，驚起一群銀鱗閃爍的魚。不遠(yuǎn)處的長椅上，穿藏青色大衣的老者正在臨摹《千里江山圖》，碳素筆尖沙沙劃過泛黃的宣紙，碎屑落在膝蓋上的素白瓷杯里。當(dāng)他用枯枝般的手指為我續(xù)上正山小種時，茶湯表面浮動的霧氣，恍惚間化作他年輕時在敦煌壁畫前呵出的白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入夜的病房總飄著消毒水的氣味，卻意外聽見樓道里傳來肖邦的夜曲。推開309室的門，只見老太太戴著老式唱片機(jī)，布滿老年斑的手臂隨著旋律輕輕擺動。床頭玻璃瓶里插著的玫瑰已經(jīng)枯萎，但她依然每天用清水擦拭花瓣。"醫(yī)生說最多還有三個月了"，她將磁帶倒回開頭，"趁還能聽見，要把這些都錄下來"。唱針轉(zhuǎn)動的沙沙聲中，我看見她枕邊攤開的筆記本，密密麻麻記滿了年輕時未寄出的情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深秋的銀杏大道鋪滿金色地毯，每一步都踩碎陽光。穿駝色大衣的女孩蹲在樹根旁，用素描本捕捉最后一片墜落的扇形葉片。她的速寫本里夾著張泛黃的車票，墨跡暈染的日期是十六年前的今日。風(fēng)掠過空蕩蕩的月臺，我看見她將炭筆深深扎進(jìn)掌心，又在抬頭時綻開梨渦——原來思念是可以被畫出來的疼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刻爐火正舔舐著陶壺的腹部，紅茶在玻璃杯里舒展成琥珀色的漣漪。墻上的掛鐘指針交疊成十字，秒針的顫動在寂靜中無限放大。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她母親在火葬場撫摸著她父親殘留的指骨，那些被歲月打磨得圓潤的關(guān)節(jié)，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天鵝絨布袋里。她母親把骨灰撒向初雪時說的那句話，至今仍在空中凝結(jié)成細(xì)小的冰晶："他最后的日子總愛趴在窗邊，說聽見樹葉在跟星星說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茶涼了又續(xù)，月光在地板上織就銀色的漁網(wǎng)。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面孔在記憶深處逐漸透明，唯有時光沉淀的孤獨(dú)愈發(fā)清晰可見。就像此刻指尖摩挲的杯壁，溫暖早已從釉彩中滲出，留下恒久的溫度?；蛟S生命本就是場漫長的謝幕，我們在鎂光燈下起舞，卻要獨(dú)自收拾滿地的彩帶與掌聲。當(dāng)所有喧囂都沉入杯底，剩下的不是空虛，而是月光穿透茶湯時，那一縷溫柔的顫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晨光再次漫過窗欞時，櫻花樹虬曲的枝干上已綴滿新芽。那些零落成泥的花瓣，正在泥土深處醞釀新的絢爛。我端起茶杯站在陽臺上，看城市在天際線處蘇醒，忽然懂得有些告別不必哀傷——就像此刻杯中的殘茶，雖再不能斟滿整個春天，卻在唇齒間留下了永恒的余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