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營房的玉蘭又開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清晨的風(fēng)掠過哨兵的肩章，卷著細(xì)碎的花瓣掠過連廊。我扶著窗臺望去，那棵碗口粗的玉蘭已長成亭亭華蓋，三十圈年輪里沉淀的月光與霜雪，此刻都化作滿樹白鴿似的花苞，在晨露里輕輕顫動?；秀遍g，我看見五十年前那個春日里，自己舉起的右拳在花瓣光影中重疊，而樹下那位志愿軍老班長，正用粗糙的手掌拍著新翻的泥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班長姓陳，總愛把軍用水壺掛在腰后，走起來叮當(dāng)作響。我入伍那年，他已在營區(qū)種了十年樹。記得第一次見他在玉蘭樹苗旁彎腰培土，軍帽下露出的白發(fā)沾著草屑，綠斜紋工作服洗得發(fā)白，膝蓋處還打著補丁。"這樹啊，得深扎根。"他直起腰時咳嗽兩聲，指腹摩挲著樹干上的傷痕，"當(dāng)年在朝鮮戰(zhàn)場，我趴在防空洞里聞見玉蘭花味，還以為是家鄉(xiāng)的春風(fēng)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知道，這棵玉蘭是他從南方老家?guī)淼挠酌纭?953年停戰(zhàn)協(xié)定簽署那天，他揣著用彈殼換來的花種，在鴨綠江邊許下誓言：等和平了，要讓營區(qū)處處有花香。三十年光陰里，他看著樹苗抽枝、開花，又看著一批批新兵在樹下站軍姿、唱軍歌，粗糙的手掌撫過每一道年輪，像撫摸著戰(zhàn)友的肩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73年的玉蘭花期格外長。我永遠(yuǎn)記得那個暮春的傍晚，夕陽把訓(xùn)練場上的單杠染成金紅色，陳班長陪著我在樹下練習(xí)入黨宣誓手勢。"拳頭要握緊，胳膊要繃直，這是對黨的承諾。"他的聲音帶著南方口音，卻比軍號還清亮。玉蘭花瓣落在他肩頭，像撒了把碎銀，而我的心跳聲混著花香，在胸腔里敲出咚咚的節(jié)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宣誓那天，玉蘭正開得轟轟烈烈。當(dāng)我念到"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時，一片花瓣正巧落在手背，涼絲絲的觸感讓我忽然想起老班長說過的話："玉蘭花看著柔弱，卻能經(jīng)得住霜打。人啊，就得有股子硬氣。"后來我在邊疆哨所值守，在抗洪大堤扛沙袋，在抗震救災(zāi)現(xiàn)場搬運物資，每當(dāng)筋疲力盡時，總會想起那朵落在手背上的花，想起樹下那個挺直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此刻，我胸前的"光榮在黨50年"紀(jì)念章閃著光，與玉蘭花瓣上的露珠相映成輝。陳班長已經(jīng)走了十年，可他種的樹還在年年開花。前幾日有幸回老部隊，看到新兵們正在訓(xùn)練，有個年輕戰(zhàn)士問我："老班長，這樹怎么這么大？"我摸著樹皮上的溝壑，告訴他："因為根扎得深，所以風(fēng)刮不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昨夜暴雨，今晨我特意來看樹。只見滿地落英中，枝頭又冒出幾簇新芽，鵝黃色的幼葉蜷著，像攥緊的小拳頭。忽然想起上個月整理那位志愿軍老班長遺物時，在他的筆記本里發(fā)現(xiàn)半片壓干的玉蘭花瓣，背面用鉛筆寫著："花謝了會再開，人走了魂還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風(fēng)起時，滿樹白花簌簌作響，像無數(shù)面小旗子在輕輕揮動。我想起五十年前那個握拳宣誓的自己，想起陳班長掛在樹杈上的軍用水壺，想起無數(shù)個在玉蘭樹下走過的清晨與黃昏。原來有些東西從來不曾凋謝——是扎根泥土的信仰，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堅守，是一代又一代人接過的、帶著花香的接力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暮色漫上來時，我看見哨兵的剪影在樹下移動，年輕的背影與記憶中的老班長漸漸重疊。玉蘭的香氣混著青草味彌漫開來，恍惚間，我聽見歲月深處傳來的聲音：那是植樹時的鐵鍬聲，是宣誓時的鏗鏘聲，是年輪生長的簌簌聲，更是千萬顆初心在春風(fēng)里共振的，生生不息的回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