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陳的手背上有兩道疤。一道橫在虎口，是十年前砌墻時被磚塊蹭的，如今結(jié)著淺褐色的痂，像條冬眠的蚯蚓；另一道斜貫食指，是去年焊接時濺起的焊花燙的，新肉粉粉的，在掌紋里開出朵細(xì)小的金屬花。他常說，這雙手一半長在土里，一半融在火里。</p><p class="ql-block"> 早年在村里，小陳是出了名的“多面手”。春播時扶犁，牛蹄踩碎凍土，他跟著犁鏵走，褲腳沾著泥星子；秋收后砌墻，瓦刀在磚縫間抹出利落的線，汗珠子砸在新壘的墻基上，蒸起淡淡土腥氣。那時候，他以為這輩子就守著三畝地、兩間房，直到村頭的水泥路通到鎮(zhèn)上，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招工車的喇叭聲驚醒了他的夢。</p> <p class="ql-block"> 第一次穿上藍(lán)色工裝，衣領(lǐng)上的反光條在陽光下晃眼。他對著宿舍的鏡子扯了扯衣襟，忽然發(fā)現(xiàn)胸前的工牌上印著“高鐵構(gòu)件焊接車間”，手指摩挲著“高鐵”兩個字，想起去年在縣城見過的銀灰色列車，像條鋼鐵巨龍趴在鐵軌上，車頭的玻璃映著他拘謹(jǐn)?shù)哪槨?lt;/p><p class="ql-block"> 車間里的第一堂課，師傅遞給他焊槍。握慣犁把的手掌突然觸到冰冷的金屬，指尖下意識蜷了蜷。面罩戴上的瞬間，世界變成一片幽藍(lán)，焊炬噴出的火焰竄起來，火星子噼啪四濺，像夏天打谷場上升起的流螢?？蛇@“流螢”是燙的，落在防護(hù)手套上滋滋作響，老陳盯著焊點處融化的金屬，忽然想起自家灶膛里跳動的柴火——同樣是火，一個煨著苞谷粥，一個焊著高鐵梁。</p> <p class="ql-block"> 小陳的工位在車間深處，頭頂?shù)男熊噥砘氐踹\鋼梁，地面上畫著黃黑相間的警示線，像田壟般規(guī)整。他每天要焊接上幾十個接口，每個接口都要在面罩后凝視幾分鐘。透過深色護(hù)目鏡，焊花飛濺的軌跡清晰可見，細(xì)小的顆粒在空中劃出弧線，冷卻后變成黑色的斑點，落在他的工裝上，像撒了把碎鉆。</p><p class="ql-block"> 有次加班到深夜，車間里只剩下幾盞地?zé)?。小陳摘下面罩擦汗，忽然看見遠(yuǎn)處的鋼梁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焊過的接口處閃著銀亮色的魚鱗紋，像極了老家河床上被水沖刷的鵝卵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jī)，相冊里存著兒子在高鐵站臺前的照片，小家伙舉著車票蹦蹦跳跳，背后的列車正準(zhǔn)備啟程。</p> <p class="ql-block"> “爹，這火車是不是你焊的？”兒子的話在電話里嗡嗡響。老陳望著手中的焊槍，突然覺得這黑黢黢的工具不再陌生——它焊住的不僅是兩塊鋼板，更是山村里的泥路與城市間的鐵軌，是他握過犁鋤的手與現(xiàn)代化機(jī)械的接軌。面罩遮住了他的面部，卻遮不住他眼里的希望之光，那光似焊花濺起時的剎那明亮，是看見兒子坐上高鐵時的欣慰。</p><p class="ql-block"> 去年深秋，小陳跟著施工隊去外地架設(shè)高鐵橋梁。在架梁現(xiàn)場，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焊接的構(gòu)件被吊上高空，鋼梁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根銀線串起了山巒。山風(fēng)卷著落葉掠過工地，他忽然聞到一絲熟悉的泥土味——是遠(yuǎn)處田地里翻耕的氣息，混著青草與樹葉的香。</p> <p class="ql-block"> 蹲在腳手架上焊接時，他低頭看見山腳下的村莊，白墻灰瓦點綴在稻田之間，像極了老家的模樣。焊花落下的瞬間，他恍惚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在田里插秧，水珠從稻葉滾到田埂，而此刻的“水珠”，是焊槍噴出的火花在金屬表面凝固成的結(jié)晶。兩種“水珠”，一種滋潤著土地，一種照亮著鋼鐵，都落在他深深的掌紋里。</p><p class="ql-block"> 收工后，小陳站在未通車的鐵軌旁。夕陽給整條線路鍍上金邊，他焊過的接口在余光中閃著微光，像串起晝夜的標(biāo)點符號。遠(yuǎn)處傳來勘探隊的爆破聲，驚起幾只山雀。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這照片是他當(dāng)上全國勞模時新華社記者給他拍的。他穿著工裝，面罩推在額頭上，皺紋里嵌著沒擦干凈的焊渣，卻笑得像個拿到獎狀的孩子。他現(xiàn)在的焊工技術(shù)已到國際先進(jìn)水平，他焊接的構(gòu)件，制成了軌道交通設(shè)備，早已漂洋過海，銷往了中東和北歐的許多城市。</p><p class="ql-block"> 如今，小陳的工裝上又多了幾道焊花燙出的痕跡，像片漸漸豐滿的金屬羽翼。他依然會在午休時掏出手機(jī)，翻看著家鄉(xiāng)的衛(wèi)星地圖，尋找那條正在延伸的高鐵線。他知道，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自己焊過的鋼梁正托著列車穿越隧道，而隧道另一頭，或許就是當(dāng)年他扶著犁鏵望不到的遠(yuǎn)方。</p><p class="ql-block"> 手掌攤開，舊疤與新傷交錯，像大地上縱橫的焊縫。這些焊縫連接著過去與現(xiàn)在，泥土與鋼鐵，也連接著無數(shù)象小陳這樣的人——他們曾在田埂上播撒種子，如今在車間里焊接未來，讓每個平凡的日子，都在焊花飛濺中熔鑄成時代的印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