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俠客游記】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旋崮山云煙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作者:周慎寶</span></p><p class="ql-block">旋崮山,這座橫臥于山東新泰龍廷鎮(zhèn)和鋼城汶源街道交界處的山巒,在淡青色的天幕之下,透著一種靜默的威嚴。其海拔達七百三十二米的龐大身軀,讓它成為沂蒙七十二崮里僅次于蒙山主峰和沂山歪頭崮的第三高峰。</p><p class="ql-block">幾年前的深秋,上山的小路隱匿在茂密的灌木叢里。向?qū)Ю蠌埵峭辽灵L的香峪村人,他那粗糙的手指劃過濕漉漉的巖壁,向我講述那個海水打漩托起山峰的古老傳說?!澳闱七@些巖層,”他輕敲著裸露的沉積巖說道,“是不是像被漩渦卷過的痕跡?”我湊近去看,果真看到灰白色的巖層呈現(xiàn)出奇特的螺旋紋理,恰似凝固的浪花。這使我聯(lián)想到《山海經(jīng)》里“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的記載,先民們總是以充滿詩意的想象來闡釋地質(zhì)的演變。</p><p class="ql-block">在半山腰的一處平臺休息時,老張又講起楊二郎挑山的傳說。他指著遠處三個突兀的崮頂說:“那是二郎神歇腳時,扁擔兩頭壓出的印子?!蔽彝笮摹⒍暮腿墓P直挺立的輪廓,忽然覺得神話并非全是無稽之談——那些巍峨的崮頂,的確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按進地表的印記。陽光穿透云層,在巖壁上投下變幻的光影,恍惚間仿佛看到一個巨人正在拂去衣上的灰塵。</p><p class="ql-block">攀登大旋崮的道路越發(fā)險峻。山雨將至,空氣中彌漫著青苔和巖蕨的潮濕氣味。在穿過一片怪石嶙峋的區(qū)域時,各種象形石紛至沓來:人頭石的眼窩里積著昨夜的雨水,龜石背甲上的紋路清晰可辨,最令人稱奇的是那塊鷹石,展翅欲飛的姿態(tài)連羽毛的紋理都活靈活現(xiàn)。老張說每逢大霧天氣,這些石頭就會“活過來”,嚇得樵夫不敢上山。我想起《莊子》里“栩栩然胡蝶也”的句子,在這片被神話浸透的山林里,物我之間的界限確實容易變得模糊。</p><p class="ql-block">雨點開始落下的時候,我們躲進了一座石砌的寨門。這是清末鄉(xiāng)民為躲避戰(zhàn)亂所建,兩米高的寨墻至今保存完好。粗糙的石塊緊密相嵌,垛口的設計暗合兵法。輕撫著冰冷的墻面,我仿佛聽到咸豐年間捻軍過境時的銅鑼聲,看到衣衫襤褸的鄉(xiāng)民背著糧食逃上山來的慌亂身影。寨內(nèi)殘存的房基排列有序,其中有一處格外寬敞,老張說這是當年的議事廳。墻角有半截石碑,僅存“廟堂”二字,筆力剛勁,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立。</p><p class="ql-block">雨勢稍緩,我們繼續(xù)向二旋崮進發(fā)。山路的轉(zhuǎn)角處,一塊平整的巖壁上刻著“清末大亂,旋崮避難”八個大字。字跡已經(jīng)風化,但仍能辨認出刻字時的倉促——最后一筆甚至沒來得及收鋒。老張的祖父曾在此避難,據(jù)他回憶,最艱難的時候崮頂擠了三百多人,靠著收集雨水和采摘野果維持生計。我蹲下身子,在巖縫中發(fā)現(xiàn)了幾枚生銹的彈殼,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的番號還隱約可辨。</p><p class="ql-block">登上二旋崮頂時,云霧忽然散開,陽光如金箔般灑滿整個崮頂。這里視野開闊,確實是易守難攻之地。北面山麓的南通香峪村,曾經(jīng)是中共黃莊區(qū)委駐地,如今只剩下幾堵斷墻淹沒在荒草之中。老張指著東南方向的一道山坳說,當年八路軍就在那里伏擊過日軍?!拔腋赣H負責送飯,”他掏出一個銹跡斑斑的搪瓷碗,“就是這樣的碗?!蓖氲椎奈褰切且呀?jīng)磨損,但捧在手里依然沉甸甸的,仿佛裝滿了未曾說出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午后前往三旋崮的途中,山間的氣候果然應驗了“七十二場澆花雨”的傳說。明明山下晴空萬里,我們卻行走在云霧繚繞的雨幕之中。雨水沖洗過的山徑旁,金針花開得正盛,黃連的羽狀復葉滴著水珠,幾株野丹參開出紫色的小花。老張熟練地挖出一段根莖,斷面立刻滲出暗紅的汁液,就像凝結的血珠。“抗戰(zhàn)時這就是救命藥,”他小心地包好根莖,“比盤尼西林還珍貴?!?lt;/p><p class="ql-block">在三旋崮頂?shù)墓潘上卤苡陼r,我發(fā)現(xiàn)樹干上刻著幾行模糊的字跡。仔細辨認,是一首五言詩:“崮頂云為幕,山深石作床。不知征戰(zhàn)苦,唯聞草木香?!睕]有落款,不知是哪位避難的文人所寫。此時山風突然刮起,松針上的雨滴紛紛落下,打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應和這無聲的詩句。</p><p class="ql-block">下山時已近黃昏。夕陽將三個崮頂染成金紅色,宛如燃燒的烽火?;厥淄?,大旋崮的寨墻在暮色中勾勒出鋸齒狀的剪影,二旋崮的題刻巖壁反射著最后的天光,三旋崮的古松則像一位低頭的老者。我想起山腰處那塊“廟堂”殘碑,忽然領悟到旋崮山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廟宇——它的巖層記錄著地質(zhì)的滄桑,寨墻銘刻著亂世的記憶,草木留存著救亡的密碼。</p><p class="ql-block">山腳的香峪村升起裊裊炊煙。老張邀請我去他家喝用山泉泡的黃芩茶,說能解乏。我婉拒了,獨自站在溪邊整理行裝。溪水沖刷著圓潤的鵝卵石,其中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極像一個微縮的崮頂,層理清晰,頂部平整。我把它放進口袋,這或許就是旋崮山給我的最佳紀念:堅硬如石,又溫柔如水,如同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們。</p><p class="ql-block">暮色漸濃時,最后一道陽光穿過云隙,正好照在山巔的古寨門上。那斑駁的石塊在金光中仿佛變得透明了一般,顯露出無數(shù)重疊的影子:挑山的二郎神、避亂的鄉(xiāng)民、游擊的戰(zhàn)士、采藥的郎中......轉(zhuǎn)瞬之間,光影消逝,唯有青山靜靜矗立,云煙裊裊。</p> 此拓片由呂建中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