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四月的夜風(fēng)像把生銹的鋸子，在左腰與后背的交界處來回拉動。我平躺在床上數(shù)吊扇的木紋，第七圈時突然意識到，這疼痛的走向與八年前如出一轍——輸尿管結(jié)石，那個曾在急診室讓我蜷縮成蝦米的老對手，正沿著記憶的河道卷土重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凌晨三點的社區(qū)醫(yī)院亮著青白的燈，值班醫(yī)生盯著我的尿常規(guī)報告皺眉：“潛血一個加號，先去做B超?！睊焯柼幍牟ＡЦ舫鰞蓚€世界，我握著冰涼的塑料號牌，看電子屏上自己的名字在“結(jié)石科”與“泌尿科”之間漂移。候診椅上有個老人在打盹，輸液管里的藥水一滴一滴砸在空寂里，像倒計時的秒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B超室的耦合劑涂在皮膚上時，我忽然想起去年體檢報告里那句“尿潛血”。體檢中心的醫(yī)生曾說：“年輕人多喝水，別不當(dāng)回事?！贝丝烫筋^在左腹游走，屏幕上那串米粒大小的強光點，正用沉默印證著所有被忽視的預(yù)兆。“左輸尿管中段結(jié)石，伴腎盂輕度積水?！贬t(yī)生撕下單子的聲音很輕，卻像手術(shù)刀劃開結(jié)痂的舊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獨自辦完住院手續(xù)已是黎明，護(hù)士站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叫鈴。我盯著手腕上的藍(lán)色腕帶，上面印著姓名、床號和“二級護(hù)理”，突然想起祖父臨終前也是這樣的腕帶，只不過顏色是警示危重的紅色。消毒水的氣味鉆進(jìn)鼻腔，混著窗外梧桐樹的新綠，在清晨的天光里織成一張模糊的網(wǎng)。</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老婆趕到時帶了保溫桶，里面是我最愛的排骨藕湯。不銹鋼勺子碰到桶壁的聲響在病房里格外清晰，鄰床的大爺正和兒子為醫(yī)藥費吵架，方言里夾雜著“報銷比例”“自費項目”之類的詞。我摸出手機，鎖屏界面上的工資短信像道結(jié)痂的傷口，紅色的數(shù)字角標(biāo)“1”刺得人眼眶發(fā)緊。我盯著手機里的工資短信，鎖屏界面停留在銀行發(fā)來的到賬通知，卻不敢點擊打開，我想那個數(shù)字像塊燒紅的炭，隔著屏幕都能感到灼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從上午八點到中午十二點，手術(shù)室的通知始終沒來。陽光在白色床單上爬過三格瓷磚，護(hù)士來換了兩次吊瓶，終于推來一輛帶輪子的病床。“別緊張，輸尿管鏡手術(shù)很快的?！甭樽韼熣f話時，我注意到他胸前的工作牌上寫著“十年資深”，袖口還沾著淡淡的碘伏痕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麻醉生效前的最后記憶，是手術(shù)室天花板上的無影燈，像朵巨大的金屬向日葵。再次有知覺時，聽見有人在數(shù)“一、二、三”，眼皮重得像綁了鉛塊，喉嚨被氣管插管磨得生疼?！靶蚜司驼ＵＱ?。”護(hù)士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我努力牽動睫毛，看見監(jiān)護(hù)儀上的綠線在黑暗中跳動，像條永不疲倦的河流。?</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術(shù)后的六個小時是場漫長的酷刑?？诟傻妹盁?，舌尖抵著上顎能嘗到鐵銹味，卻連水潤嘴唇都被禁止。老婆用棉簽蘸水擦拭我的唇角，棉簽剛碰到皮膚，喉間就泛起痙攣般的吞咽欲望。輸液管里的藥水冰涼，順著靜脈爬向心臟，床頭的電子鐘顯示19:00，距離能喝水的時間還有兩小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鄰床大爺?shù)膬鹤咏K于走了，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我摸出手機，工資短信還躺在收件箱里，數(shù)字在屏幕上浮動，像水面的油花。手指劃過屏幕解鎖，銀行短信躺在最上方：“您尾號XXXX的賬戶4月25日收入5123.78元?！毙?shù)點后兩位像兩滴凝固的血，將記憶拉回2022年的冬天。那時新冠疫情最嚴(yán)重，公司卻反常地發(fā)了6800元全勤獎，我在便利店給老婆買熱奶茶，她隔著霧氣氤氳的玻璃窗朝我笑，哈出的白氣在路燈下像朵蓬松的云。如今績效一欄的“750元”格外刺眼，考勤扣款明細(xì)里，“病假五天”像五枚釘子，把月薪釘在及格線邊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幕時分，護(hù)士來替我打點滴，針頭扎進(jìn)靜脈的瞬間，我看見床頭柜上的太陽花蔫蔫地垂著腦袋。那是住院前插在玻璃瓶里的枝條，原本只是隨手一插，此刻卻在月光下顯出倔強的姿態(tài)——葉子邊緣的鋸齒依然鋒利，莖稈雖彎卻未折斷，像個負(fù)傷的戰(zhàn)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三天清晨辦出院手續(xù)，收費單上的15000元讓心跳漏了半拍，直到看見“社保報銷10500元”，緊繃的肩膀才敢放松。陽光穿過醫(yī)院大廳的玻璃，在地面投下格子狀的光影，有人推著輪椅經(jīng)過，有人捧著CT片匆匆趕路，每個身影都帶著各自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回到宿舍打開門的瞬間，我住院前扦插的那株太陽花讓我愣住了：原本光禿禿的莖稈上冒出新芽，葉片硬挺地指向天空，玻璃瓶里的水已渾濁，卻在根部滋生出白色的須狀物——它們竟在無人照料的日子里，悄悄完成了生根的壯舉。陽臺上的綠蘿更瘋長了些，藤蔓沿著防盜網(wǎng)爬成綠色的簾幕，葉片上還掛著晨露，在陽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彩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摸著太陽花新生的絨毛，突然想起手術(shù)時麻醉師說的話：“結(jié)石就像生活里的麻煩，躲不過就直面它，身體比你想象的堅強?！笔种竸澾^腕帶上的勒痕，那里還留著淡淡的紅印，卻不再疼痛。工資條上的數(shù)字依然讓人心慌，但陽臺上的生機提醒著，有些東西比銀行卡余額更堅韌——比如此刻正在舒展的葉片，比如在病痛里依然搏動的心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暮色漫進(jìn)窗戶時，我給女兒發(fā)視頻，她舉著幼兒園畫的太陽花大喊：“爸爸的花和我的一樣漂亮！”屏幕里的花朵歪歪扭扭，卻涂滿了明亮的黃色，像團永遠(yuǎn)不會熄滅的小火苗。樓下傳來孩童的笑聲，混著晚風(fēng)中的槐花香，忽然覺得所有的疼痛都有了意義——那些在深夜里數(shù)過的吊扇木紋，那些在手術(shù)臺上熬過的漫長時光，最終都化作了此刻指尖的溫度，化作了陽臺上蓬勃的綠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收拾行李時，住院部發(fā)的病歷本掉在地上，翻開帶有消毒水的紙頁，手術(shù)記錄里既寫著“輸尿管鏡下見結(jié)石三顆，呈串珠樣排列，予鈥激光碎石術(shù)”，也列著治療費用：“耗材費4800元，麻醉費2200元……”工整的字跡像兩串平行的密碼，一串記錄著肉體的磨難，一串刻著現(xiàn)實的重量。那些曾讓我在手術(shù)臺上輾轉(zhuǎn)難眠的數(shù)字，此刻被窗外的陽光曬得溫?zé)?，不再像冰涼的手術(shù)刀硌人——它們與工資條上的5123.78元一樣，都是生活塞進(jìn)掌心的石子，初時硌得生疼，卻在反復(fù)摩挲中漸漸顯出發(fā)燙的溫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手指劃過“鈥激光碎石術(shù)”的字樣，忽然懂得生活里的結(jié)石從來不止一種形態(tài)：是輸尿管里的強光點，是收費單上的小數(shù)點，是工資條里被績效啃咬的缺口，但當(dāng)指尖劃過太陽花新生的絨毛，突然覺得有些重量是生命必須承擔(dān)的——生活里的結(jié)石，終將被時間的激光打成碎末，而我們，終將帶著愈合的傷痕，繼續(xù)在人間的煙火里行走，像那株在玻璃瓶里生根的太陽花，哪怕根須浸在苦水里，也要向著有光的方向，長出新的枝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色漸深，陽臺上的綠蘿在風(fēng)中輕晃，葉片相互摩挲的聲音，像在訴說某個關(guān)于重生的秘密。我知道，那些被病痛刻進(jìn)生命的印記，那些在現(xiàn)實里摔打的疼痛，終將成為滋養(yǎng)靈魂的養(yǎng)分。就像此刻看見的太陽花，曾經(jīng)蔫弱的枝條，正在春天的尾聲里，悄然綻放出第一朵細(xì)小的、卻無比堅定的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