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路蜿蜒如蛇，穿過一片稻田，便到了東梓關(guān)。這村落自遠(yuǎn)處望去，倒也整齊，白墻黑瓦，排列得頗有些章法，與我想象中那等破敗凋敝的鄉(xiāng)村景象大相徑庭。然而細(xì)看之下，卻總覺得有些異樣。<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村口立著一塊巨石，上書"東梓關(guān)"三個朱紅大字，筆力遒勁，顯是名家手筆。石旁站著幾個閑人，見我駐足觀望，便也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的衣著與城里人無甚差別，只是面色黑些，皺紋深些，手上繭子厚些罷了。我向他們點(diǎn)頭致意，他們卻忽地別過臉去，仿佛我的目光是什么不潔之物。 村中房屋皆按"新杭派民居"的樣式建造，白墻黑瓦，飛檐翹角，遠(yuǎn)遠(yuǎn)望去，確有一番水墨畫的意境。然而走近了看，那些白墻未免太白，黑瓦未免太黑，新得刺眼，齊整得做作。每戶門前都種著同樣的花木，擺放著同樣的石凳，連窗欞的紋樣也分毫不差。這哪里是自然生長的村落，分明是哪個設(shè)計師案頭上的模型，被生生按在土地上的。 我在村中漫行，忽見一老者蹲在自家門前抽煙。他的房屋與別家無異，只是門前多了一株老梅，歪歪斜斜地生長著，與周遭的整齊劃一頗不協(xié)調(diào)。老者見我盯著梅樹看，便道："這樹是我爺爺種的，拆遷時差點(diǎn)被砍了，我拼了老命才保下來的。"他的眼神渾濁，卻在這一刻閃出些光來。 "這些新房子住著可舒服？"我問。<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老者吐出一口煙，煙霧在陽光下顯出藍(lán)色。"墻是厚了，窗是大了，可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他敲了敲嶄新的白墻，"這墻不會呼吸。"<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我一時不解其意。老者卻已起身，蹣跚著進(jìn)了屋，留我一人對著那株不合時宜的老梅發(fā)呆。 村中央有一廣場，鋪著青石板，中央一水池，池中立著一座假山，山上有亭，亭中有碑，碑上刻著些"鄉(xiāng)愁""記憶"之類的字眼。幾個孩童在池邊追逐嬉戲，他們的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顯得格外清脆。廣場周圍是村委會、文化站、衛(wèi)生所等建筑，皆是一色的白墻黑瓦，只是規(guī)模更大些。<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文化站里正在舉辦"東梓關(guān)記憶展"，我信步走入。墻上掛滿了老照片，記錄著拆遷前的東梓關(guān)：歪斜的屋舍，狹窄的巷道，雜亂的電線，還有那些在鏡頭前拘謹(jǐn)微笑的村民。照片中的東梓關(guān)雖然破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生氣，仿佛每一塊磚瓦都在講述自己的故事。而此刻我身處的這個嶄新的東梓關(guān)，卻像是一具精心制作的標(biāo)本，美麗卻無生命。<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展覽的最后一幅照片是全村人站在即將被拆的老屋前的合影。他們的表情復(fù)雜，難以名狀。照片下方的說明寫道："為保護(hù)傳統(tǒng)村落風(fēng)貌，改善村民居住條件，東梓關(guān)于2016年實(shí)施整體改造……"<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走出文化站，夕陽已將白墻染成金色。我忽然注意到，幾乎所有房屋的窗戶都掛著同樣的窗簾，陽臺都擺著同樣的盆栽，連晾曬的衣物也呈現(xiàn)出相似的色彩。這種整齊劃一的美學(xué)背后，是否隱藏著某種對差異的恐懼？對失控的擔(dān)憂？ 東梓關(guān)的美，是一種被規(guī)訓(xùn)的美，一種去除了雜草、修剪了枝丫的美。它符合一切關(guān)于傳統(tǒng)村落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卻在這符合中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那種在無序中生長出來的生命力。<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離開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東梓關(guān)。燈光下的它宛如一個精致的模型，美麗，靜默，沒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