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春分那夜，我在老房子的樟木箱底翻到半片橘花瓣。薄如蟬翼的白色嵌在篾紋里，像祖父編簍時不小心漏下的月光。三十年前的橘花也是這樣漫山遍野地開，他坐在門檻上破篾，刀刃切開竹節(jié)的聲響驚飛了檐角的麻雀，驚不醒趴在膝頭打盹的我。</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祖父的竹林在后山坳。霜降后的苦竹沾著白霜，他握篾刀的手背上有道深疤，是早年扛樹時被枝椏劃的。我常蹲在旁邊數(shù)他額頭上的皺紋，比竹篾的紋路還要密?！熬幒t要留三分松，橘子在里面才好透氣?！彼f話時篾片在指間翻飛，金黃的竹屑落進粗布圍裙，像撒了把碎金子。后來他的手抖得握不住刀，那些編到一半的竹簍就歪在墻角，任由蛛絲在篾條間結(jié)出透明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秋天的陽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外祖父的田在橘海深處，他總在晨露未干時就背著竹簍出門。那時我跟著母親去送水，遠遠看見他的藍布衫在綠浪里浮沉，像片不肯落下的老葉。那年母親勸他分田，橘花正落得滿山皆白，他蹲在田埂上撿落花，五瓣白花鋪在掌心像疊著未說出口的話：“橘子樹扎根三十年，比人的輩分還長呢。”后來電鋸聲驚飛守花的蜜蜂，他蹲在新砍的樹樁前，指甲摳著樹皮里未干的樹脂，仿佛在數(shù)樹心深處的年輪——那些年輪里，藏著他年輕時在霧里走了千百遍的山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記憶回到更早的晨霧里。天不亮他就往竹簍里碼橘子，青石板路被露水浸得發(fā)藍，磨穿底的布鞋裹著稻草，踩在石面上沙沙作響。母親總說他的背比竹簍提梁彎得還早，可他會突然轉(zhuǎn)身，把剛摘的朱砂橘塞進我嘴里，酸甜汁水順著下巴流進衣領(lǐng)，他笑得像偷糖的孩子：“等這條路通了汽車，咱們的橘子能賣到縣城去。”直到他躺在病床上，窗外橘林仍在風里搖晃，那些舉著青果的枝頭，終究沒夠著他念叨了半生的遠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最難忘是祖母虎口那道寸長的疤，像條蜷曲的橘樹枝，烙在掌紋深處。而她的手肘彎里，還藏著道更隱晦的傷——那年深秋摘果，她踩著樹杈夠最頂端的朱砂橘，被斷枝勾住衣襟，摔下來時撐在竹簍沿上，骨茬兒硌得空氣都響。打石膏的日子里她仍攥著竹簍提梁，說手心空了就撿不了落果，等拆下夾板，肘彎再難完全伸直，卻還能在霜晨挎著簍子巡林——那些愈合的骨縫里，至今還嵌著那年的橘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去年冬月替她整老屋，樟木箱底的泛黃手帕滑出來，每道針腳都歪扭著追著橘花的輪廓——那是她眼睛花了后，對著窗欞漏下的陽光，用三十年的眼力勁描出來的。“你爸在城里讀書那年，”她指尖摩挲著帕子上發(fā)脆的線頭，鬢角的霜雪沾著片干枯的橘葉，“橘子剛泛紅就往下墜，我打著手電筒在林子里轉(zhuǎn)，簍子滿了就往門檻上磕，露水順著簍沿往下滴，把月光都砸出了坑?！?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她的竹簍比這話更老。簍底的軟草換過無數(shù)回，卻始終留著股潮潤的橘香，像把歲月泡在了里面。深秋的霜晨，她總挎著這簍在橘林里巡，撿那些等不及成熟就跌落的果子。斷枝勾出的疤在虎口翻著淡紅，微彎的手肘抵著簍身，比竹簍的提梁還要堅韌。有次我跟著去撿果，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石墻上，簍子的提梁正好套住她佝僂的背，像棵長了腿的老橘樹，在霜夜里慢慢挪動。</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二零一九年國慶節(jié)前夕，父親在村群里發(fā)的一張圖片點燃了所有人的心。圖片上的字跡工整有力：“獅寨村四社觀音庵，今年柑橘豐收在望，采摘季節(jié)即將到來，為了果農(nóng)安全順利工作，所以要對村里的便民路進行整理維護，現(xiàn)急需資金支持，望各屆人士，父老鄉(xiāng)親獻出一份愛心，讓我們把家鄉(xiāng)的便民路修好！我們表示由衷的感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消息剛發(fā)出，微信紅包的提示音便急促響起。第一個捐款的竟是外嫁多年的表姐，她附上語音：“小時候總摔在那條泥路上，現(xiàn)在終于能出份力了！”緊接著，紅包如雪花般紛飛。起初有人誤搶，不等提醒便慌忙退回，后來每個紅包都醒目地標注“修路”二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群里的消息不斷刷屏。堂叔寫道：“觀音庵的鄉(xiāng)親們團結(jié)，奮進，精神可嘉！幾位修路的長輩放下賺錢的活計，共產(chǎn)黨員阿龍更是帶頭出力。修好路，過年回家的小路都更溫馨！”遠嫁的姑姑哽咽著發(fā)來語音：“要是我爸還在，肯定第一個扛著鋤頭去修路。我代他出份心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時祖父被醫(yī)生宣告時日無多的老人，執(zhí)意從養(yǎng)老錢里拿出50元，還拄著拐杖到工地慰問，“路寬一寸，心就寬一分！”他枯瘦而布滿皺紋的手，固執(zhí)地比劃著路面的平整度，仿佛要把最后的氣力都融進這條路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手機屏幕亮起時，村群里正彈出新視頻。六十歲的三嬸舉著手機在新路上走，鏡頭晃得厲害，卻能看見她肩上的竹簍空了——電動三輪車馱著滿車橘子突突地往前開，車輪碾過新鋪的水泥路面，像給橘林劃開一道銀亮的刀疤。</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我認得那條路。去年驚蟄視頻時，母親還在鏡頭里指給我看：“你看這道梁，你外公當年挑著百斤橘子摔過跤?！蹦菚r的山路藏在荊棘里，青石板被雨水泡得發(fā)亮，母親她們打藥回來，褲腳總要沾滿蒼耳。此刻視頻里的水泥路泛著青灰色，像條長蛇盤進橘海，切割機開槽的聲響混著鄉(xiāng)親們的笑，在群里炸開時，我忽然想起祖父編簍時篾刀磕在青石板上的叮當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親站在新修的彎道旁，鏡頭慢慢掃過漫山橘樹，最后定在她扶著樹干的手上。那是棵長在石縫里的老橘樹，我認得它扭曲的枝椏——兒時總跟著祖母在這樹下?lián)炻涔?，她的竹簍磕在石頭上的聲響，曾是我童年最清晰的節(jié)拍。此刻母親的手指撫過樹皮上的釘痕，那里原是掛藥桶的地方，母親的聲音帶著笑，卻比哭更讓我喉頭發(fā)緊，“你看這彎道，像不像你祖父編簍時打的繩結(jié)？”母親摸著樹干上的傷疤，“你外公要是看見這路，該多好?！蹦抢镌彩峭庾娓笒旆湎涞牡胤?，現(xiàn)在蜂箱早沒了，只有零星的野蜂還在花蕊間打轉(zhuǎn)。</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群里還有張模糊的合影：十幾個婦女擠在三輪車旁，車斗里堆著剛摘的青橘。五嬸舉著個磨破的藤編安全帽，那是修路時施工隊送的，帽檐上還別著朵干枯的橘花。她們身后的山壁上，新鑿的石窩里嵌著幾截竹籬——不知誰把砍下來的竹枝插在路邊，竹節(jié)間冒出的新芽，正朝著陽光的方向蜷曲，像極了祖父篾刀下翻轉(zhuǎn)的竹篾。</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暮色給橘林鍍上薄金時，視頻里的陳叔正弓著背拉水泥袋。他的藍布衫被汗水浸成深色地圖，白發(fā)黏在額角像片未落的橘葉，車轱轆碾過碎石的吱呀聲，和記憶里外祖父挑擔時竹簍的咯吱響奇妙地重疊?！爱斈昴阃庾娓缸咭孤罚菪鬃幽ゴ┝司屯_底塞橘葉?！彼f話時車頭猛地一顛，袋口漏出的細沙簌簌落在山路上，像撒了把星星的碎屑，“現(xiàn)在咱拉的不是橘子是希望，等路通了，你們年輕人的汽車能直接開到橘樹下?！?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女人們的草帽在荊叢里浮動，鐮刀切開藤蔓的聲響驚飛了蟄伏的山雀。二嬸蹲在巖邊清理樹根，刀刃閃過的寒光映出她鬢角的銀，忽然抬手往嘴里塞了片橘葉——那是年輕時被刺劃破手，祖母教她的止血法子?！斑@棵老橘樹的根須都長到石縫里了?！彼讣鈸徇^樹皮上的青苔，像在安撫受驚的孩子，“修路隊說要砍，你陳叔用彈弓量了三天，說路要繞開每棵超過三十年的樹。最后，硬是帶著人刨了三天，說這樹比他的工齡還長?！?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橘林下的便民道在山腰拐了個彎，恰似祖父編簍時打的繩結(jié)。當?shù)谝惠v三輪車亮著車燈駛過時，光影掠過斜生在崖邊的老橘樹——那是外祖父當年掛蜂箱的地方，樹疤處新釘?shù)哪九品褐捎拖?。車輪碾過陳大爺提到的“腳印”時，我忽然看見光斑里浮動著細碎的銀，像是無數(shù)雙隱形的手托著車底，托著滿車青橘駛向漸濃的夜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陳大爺?shù)恼Z音裹著山風涌來：“晌午歇腳時，我把草帽墊在新修的路肩上?！彼穆曇糨p得像橘花落在草葉，“泥土里滲著股熟悉的腥味，跟你外祖父當年汗?jié)竦囊骂I(lǐng)一個味兒。車輪往上壓時，地底下轟隆隆的，像是有好多人在下面應(yīng)和，應(yīng)和著說‘通了，終于通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視頻最后定格在路牌特寫：“橘林路18號”的紅漆還未干透，滴落在地的顏料引來了兩只野蜂。它們繞著字跡打轉(zhuǎn)，翅膀振動的頻率，竟與記憶中祖父破篾時篾刀磕在青石板上的節(jié)奏分毫不差。暮色漸深時，不知誰在路邊燃起堆篝火，火星子蹦上枝頭，驚落幾瓣遲開的橘花，恰好跌在新鋪的路面上，像給這條銀絲帶繡上了時光的印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進山的路寬了，電動三輪車突突地碾過落葉，卻碾不碎記憶里的腳步聲。母親把祖父的竹簍掛在門后，里面裝著新收的橘干，香氣漫出來，勾住了檐角的銅鈴。每當暮色漫進橘林，她就站在門口望，說能看見外祖父挑著簍子從霧里走出來，說能聽見祖母撿果時簍底碰石頭的響。其實我們都知道，那些被歲月磨亮的竹簍，早把三代人的光陰，連同一山的橘香，編進了樹的年輪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集市攤位上，祖父編的竹簍縮在塑料筐中間，篾紋里的苔痕比去年又深了些。母親總說這簍子該收進博物館了，卻在每回摘橘時第一個翻出它，指尖撫過提梁處補了三次的篾條——那里還留著祖父掌心的繭印，像枚永遠不會褪色的指紋。牛皮紙包橘子時，她總要把歪扭的簍耳理端正：“你祖父說過，竹簍裝橘要讓陽光能漏進縫里，橘子才不會忘了山風的味道?！奔堩撃Σ谅暲铮氨镜孛坶佟钡暮谧咒﹂_，滲進篾青的淡香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暮色漫進窗臺時，母親往竹簍里碼了十三個蜜橘——是祖父當年教她的“討喜數(shù)”。塑料筐在電子秤上堆成蒼白的山，她卻固執(zhí)地把竹簍擱在最顯眼處，任篾條的影子在橘面上織成網(wǎng)狀的光陰。“你看這簍沿的弧度，”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貼上粗糙的篾紋，“和你外公挑擔時磨出的肩窩一個形狀?！边h處新路上的車燈掃過窗欞，在簍底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極了那年趴在祖父膝頭看見的、竹篾間漏下的碎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不知道，當我接過簍子時，總會錯覺提梁上還纏著未散的體溫。那些被歲月磨亮的篾條，早把三代人的腳印、滿山的橘香，還有推土機碾過山林時驚飛的鳥鳴，全編進了細密的紋路里。即便集市上的叫賣聲依舊低廉，竹簍里的橘子卻帶著別處沒有的清冽——是后山苦竹經(jīng)霜的氣息，是外祖父草鞋里漏出的橘葉香，是便民小道通車那天，陳叔車斗里顛落的、混著泥星的橘花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收攤時母親小心地把竹簍倒扣在三輪車上，簍底的草屑落在“橘林路”的反光路牌上。遠處的車燈正沿著新修的彎道盤旋，像條銜著橘香的銀蛇，朝著山外未暗的天際，緩緩吐出串綴滿篾紋與年輪的光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窗外的橘花又飄進半片，落在祖父的舊草帽上。那些被年輪刻進時光里的人，終究變成了橘樹的一部分。樹根在泥土里相認，枝葉在風里相喚，而我們站在時光的此岸，數(shù)著樹上新結(jié)的青果，就像數(shù)著從未遠去的故事。當夜幕降臨，新修的橘林便民道，車燈蜿蜒如星河，照亮了橘林深處的每一道年輪，也照亮了故鄉(xiāng)永不褪色的守望……</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