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誦讀：琪琪老師</p> <p class="ql-block">四月京城，大院花園的丁香樹在風里搖曳，紫白花瓣紛揚如碎雪?？嘞銚涿娑鴣?，撞進鼻腔——這香正是我兒時母親在老屋丁香花樹下說的“浸著苦的念”，隨落花跌進掌心。她折榆枝的背影被風抻長，烏發(fā)掠過青石板，老榆樹影簌簌落滿她肩頭，我的眼眸里裝著她被時光拉長的守望。</p> <p class="ql-block">時光的齒輪倒轉回少年時期，那時我體弱多病，初一那年肺炎纏人，休學兩月。寒冬里，藥罐咕嘟聲響，成了最安心的安眠曲。暮色初臨時，母親便將包好的中藥撂進粗陶瓦罐。柴火啃噬罐底，苦澀藥香與臘肉焦香在逼仄廚房纏綿交織，染得煤油燈的光也泛起藥香。瓦罐咕嘟聲應和著母親的咳嗽聲，她邊咳邊說：“喝了這藥，魂兒就拴住，病立馬就好！”她布滿裂口的手指輕刮我鼻尖，煤油燈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土墻上——那影子里，藏著她不敢閉上的雙眼，守著我高燒不退的每分每秒。</p><p class="ql-block">那些被病痛纏繞的夜晚，母親的身影始終是我最堅實的依靠。暴雨夜驚雷炸響，我在滾燙浪潮中浮沉。母親披著補丁摞補丁的灰雨衣踉蹌出門，濕鞋拍打地面聲混著雷聲，消失在雨幕。她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泥濘里，褲腳沾滿泥漿，只為請鎮(zhèn)上背著藥箱的赤腳醫(yī)生。等她帶著醫(yī)生歸來，又守在床邊，就著搖曳燭光，將湯藥吹成溫柔漣漪：“等梨花開，病好了，娘送你去上學?！被鹈缣鴦樱车盟W角新添的細紋愈發(fā)清晰——那是她用整夜未眠換來的歲月痕跡?！澳锊焕?，你快些好起來。”她攥著我發(fā)燙的手，指甲縫里還沾著路上的泥。</p> <p class="ql-block">日子就在母親的呵護中緩緩流淌，轉眼間，時代的浪潮裹挾著我們向前。1976年春節(jié)剛過，廣播循環(huán)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墻上標語鮮紅奪目，青年們戴著紅袖章激昂宣誓。當我說出參軍的決定，正在織布機前忙碌的母親手猛地一抖，梭子“啪”地落地。她彎腰撿拾時，脊背彎成老家那座石拱橋——這座曾馱著我走過無數求學路的橋，此刻竟也馱不動她心中翻涌的不舍，最終化作欲言又止的沉默。我看得出這沉默里，既有母親對我外出闖蕩的默許，又藏著血脈里抽絲剝繭的疼。</p><p class="ql-block">“軍裝領子容易沾汗，蹭上油脂難洗，墊上這個襯著?！闭碌壮霭l(fā)前夜，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母親鬢角，她戴著斷腿老花鏡，用頂針將銀針扎進雪白的棉布。每一針都帶著綿長的心意，“滋——滋——”的穿針聲里，她忽然頓住，目光溫柔：“到了部隊別犯懶，臟了就拆下來洗?！痹捨凑f完又低頭趕工，最后一個線結被她咬得死緊，仿佛要把所有牽掛都鎖進針腳里?？p到最后，她輕嘆：“當年你哥去參軍，我也是這樣給他做的襯，轉眼都八年了。”那抹笑意里，浮著送長子參軍時的舊憶，也沉著送次子遠行時的新憂。</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我要前往縣武裝部報到，再奔赴千里之外的東北部隊?？h城離家路途較遠，本說好由大姐送我，可纏過小腳、行走不便的母親卻執(zhí)意同行：“再苦再累，我也要送小兒到縣城！”她從屋后老榆樹上折下榆枝，對我說：“老輩人信榆木辟邪?！闭f完，母親將榆枝輕輕別進我背包。粗糙的手掌撫過枝椏，像極了兒時哄我入睡的溫柔。一路上，我和大姐輪流攙扶著她，她邁著小腳，一步一步丈量近二十里蜿蜒小道。歇了一程又一程，叮囑了一遍又一遍。在縣武裝部分別時，母親欲走還留，我分明看見她偷偷擦拭眼角淚水?！暗搅瞬筷爠e省著，吃飽飯，記得寫信報平安……”她的叮囑被春風吹散，又被歲月的風悄悄縫補，像根線，一頭系著我，一頭拴在老榆樹下。我答應每月寫信回家，她輕輕點頭，嘴角動了動，似要把“平安”種進風里。</p> <p class="ql-block">此后的歲月里，那棵老榆樹成了思念的坐標。每個春天，老榆樹下總有個固執(zhí)身影。九十多歲的母親懷揣虎頭鞋——那是她在我周歲時熬夜納的鞋，坐在舊藤椅上，渾濁雙眼望向北方。風掠過樹梢，她的白發(fā)與榆錢一同飛舞，恰似她未織完的棉線。小弟在信中寫道：“娘每天掰著榆樹葉數日子，念叨‘新葉長全了，你小哥也該來信了’。”二十年間，三百余封紙質書信在北方與南方間往返，每一封都載著母親的愛、蓋著郵戳的霜。</p><p class="ql-block">時光匆匆，轉眼到了2013年的春天。我從南京下火車，換乘出租，到家時，夜幕已深。92歲高齡的母親讓小弟攙扶著，執(zhí)意守在老榆樹下等我。起初她沒認出我，直到我喊出那聲“娘”，她懷中的虎頭鞋“啪嗒”落地。她跌跌撞撞撲過來，將我緊緊攬入懷中：“瘦了，比照片里還瘦?！蹦且豢涛也哦?，電話里輕飄飄的“一切都好”，怎敵得過她望穿歲月的目光。</p><p class="ql-block">可這份溫暖的相聚太過短暫，命運的沙漏悄然流轉，兩年后便指向了告別的時刻，再深的思念也抵不過歲月的無情。這樣的凝望，終究定格在2015年暮春。故鄉(xiāng)細雨裹著梨花，紛紛揚揚落滿棺木。大姐在遺物中發(fā)現那件早年未完工的毛衣，針腳中途慌亂打結，最后一根銀針還別在毛線團上。那歪歪扭扭的針腳里，埋著她織到一半的牽掛，也纏著無數個望眼欲穿的晨昏。</p> <p class="ql-block">如今每當丁香花開，我總浮現出千里之外老榆樹下母親的身影。她六十余年將愛熬成藥，納成鞋，織成線，凝成血脈里一縷清苦。苦香中，有藥罐咕嘟、雨夜泥濘、軍裝針腳，更有老榆樹般的守望。四月風來，是她跨越時空的呼喚，在歲月里漾起溫柔漣漪。</p><p class="ql-block">暮色漫過詩稿，《念娘》墨香與花香繾綣。恍惚間，母親坐于榆樹下，頂針在指間輕轉，思念織進時光褶皺。指尖起落處，榆錢與花瓣共舞，織就人間最柔軟的掌紋。</p><p class="ql-block">念娘 </p><p class="ql-block">病榻伴昏宵，煎藥守殘更。</p><p class="ql-block">足小行廿里，榆枝寄別情。</p><p class="ql-block">歲歲倚榆望，朝朝念萱庭。</p><p class="ql-block">幽思慈影在，溫言縈此生。</p><p class="ql-block">母親唐江北，生于1921年初春，逝于2015年暮春。她走后，老屋丁香年年幽寂——那是她的香魂，在四月樹影里，把牽掛說與春風聽……</p> <p class="ql-block">圖片：自拍、網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