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觀音（散記）

煙火

玉鑒冰壺沉素影，翠幕云鬟初裁。波心不惹半塵埃。風(fēng)移金粟動，月涌白蓮開。素手分蓮參法相，梵音暗渡秦淮。菩提樹老鏡奩埋。禪光浮硯底，冷露濕詞牌。 ———題記 一、霜降….. 霜降第三日，窗外的老瓷碗盛了半盞浮光。殘荷支著嶙峋骨節(jié)，將暮色剪成薄薄的金箔，一片片貼在觀音的衣袂上。都說水月無住相，偏這尊北宋年間飄來的法身，在江南的秋池里生了根。 青石苔痕，洇開一卷未題字的經(jīng)。風(fēng)起時(shí)，觀音的玉凈瓶斜插三兩枝瘦梅，花影落在水面，倒比枝頭的更清絕些。 佛經(jīng)里說八萬四千法門，此處的禪機(jī)卻藏在漣漪里，金泥勾勒的蓮花被魚尾打散，轉(zhuǎn)眼又結(jié)成新的法印。 池底沉著長安城的月光，被宋朝的櫓聲搖碎成青瓷釉色，此刻都凝在她垂目的慈悲里。供臺上的線香燃出蛇形灰燼。 我撥了撥凍僵的指尖，茶煙便順著觀音的千葉裙攀援而上。她腕間的寶釧突然化作泠泠泉響，驚得竹影在經(jīng)卷上跳了一曲破陣樂。 再抬眼時(shí)，水中的瓔珞竟開作白梅，而岸上那株老梅，倒結(jié)了滿樹琉璃菩提。 子夜有雪粒子敲打木魚。池面浮起霧綃般的冰紋，觀音的眉心血痣愈發(fā)艷烈，恍若哪位高僧圓寂前未說透的謁語。 露水墜下，將倒影切成兩半：一半隨枯葉沉入唐朝的井底，一半化作新雪，落在我的茶盞邊沿。 晨鐘撞破琉璃界時(shí)，霜色正在褪去。昨夜的觀音坐處，唯余半枚青瓷殘片，盛著未蒸發(fā)的月光，像誰遺落人間的半顆菩提心。 二、雨水…… 漣漪，將"無眼耳鼻舌身意"的經(jīng)文推至岸邊，蘆葦卻擅自添了平仄。我欲提醒水月觀音倒影本空，卻見她的千葉寶冠正化作流云，而云紋里浮著"心無掛礙"的筆觸。 水在觀水時(shí)照見五蘊(yùn)。風(fēng)起時(shí)，那襲青瓷色法相碎成八萬四千粒光塵，每粒光塵里都坐著微縮的觀音，她們拈著比蛛絲更細(xì)的楊枝，渡化比恒河沙更小的苦厄。露珠在荷葉上寫"色不異空"，未寫完便被游魚吞食。 月光刺穿琉璃臂釧的剎那，十二因緣鏈在水中自行解扣。沉在池底的前世舍利突然開口，說出的竟是"不生不滅"。錦鯉擺尾攪亂"無無明盡"的偈語，破碎的光斑卻拼出更完整的圓相。 子時(shí)暴雨突至，水面涌出朱砂色的梵文。觀音耳墜墜成"般若"二字，在漩渦里，與"波羅蜜多"跳著無始劫的圓舞。 閃電劈開"究竟涅槃"的豎筆時(shí)，我驚覺，滿池狂草原是用雨絲裝訂的《心經(jīng)》。 晨霧漫過她眉心血痣，昨夜的法相已成空白卷軸。池中浮起我未寫完的"照見五蘊(yùn)皆空"，每個(gè)墨點(diǎn)都在發(fā)芽，長成剔透的觀音竹，竹節(jié)里流轉(zhuǎn)的，是褪去色身的月光。 三、月影…… 池水從不執(zhí)著于自己的清澈。當(dāng)你說那是觀音的倒影時(shí)，波紋，正把十二重瓔珞拆解成光的碎屑。注意看：金漆在溶解，青瓷釉在流動，那些被稱作法相的輪廓，不過是，光線穿過水分子時(shí)制造的幻覺，就像你此刻賦予它的神性。 飛鳥掠過水面，翅膀切碎了所謂法身。殘存的影像在重組前，先映出你瞳孔里供奉的香火。 千百年來，人類在倒影中尋找永恒，卻忘了問：若抽走命名的手，這晃動的光斑，是否依然需要被稱作慈悲？ 黃昏，在池底鋪開青銅色的沉默。有人往水中投擲硬幣，金屬旋轉(zhuǎn)著下沉，驚醒了沉睡的漣漪。看那些，被稱作蓮紋的幾何圖案如何潰散，它們，消失的速度比你合掌的速度更快。是否存在某種比信仰更真實(shí)的真實(shí)，在硬幣觸底瞬間的震顫里？ 夜風(fēng)起時(shí)，水面開始抄寫《心經(jīng)》。月光把觀音的眉目譯成磷火，你的凝視，卻將其重新組裝成宗教符號。試著停止翻譯：當(dāng)露珠墜入池心，那圈擴(kuò)散的虛無，是否，比雕琢千年的金身更接近菩薩本意？ 池畔的鵝卵石正在開裂，紋路里藏著未成型的答案。 黎明前最暗的時(shí)刻，池水突然變得透明。 沒有觀音，沒有倒影，只有無數(shù)個(gè)"你"在粼光中沉浮。第一聲鳥鳴刺破水面時(shí)，存在的本質(zhì)顯現(xiàn)在漣漪止息處，那從未被冠名的寂靜，正在收留所有破碎的月光。 四、竹徑…… 竹影在青石上寫經(jīng)，子夜的蓮池浮著一輪玉璧。風(fēng)從唐時(shí)吹來，搖碎滿池銀箔，觀音的倒影，便在水紋里生出千萬只素手。 我趺坐在青苔浸潤的拜石上。池中那尊宋瓷般瑩潔的法相，原是，照著長安水邊一株垂楊柳刻就，衣褶里藏著吳道子的筆意，瓔珞間凝著李長吉的冷霜。可此刻她分明在化水，青釉色的袍袖正一寸寸融進(jìn)月光，唯有眉心一點(diǎn)朱砂痣，像未燃盡的香頭懸在虛空。 露珠從竹梢跌落，驚起圈圈年輪。漣漪漫過觀音的足踝時(shí)，那些金泥描繪的蓮紋忽然活了，變作真正的八功德水涌動著。有錦鯉銜走她發(fā)間的摩尼珠，波紋縫合處卻又生出新的寶相，如此生生滅滅，竟分不清是魚在游還是月在流。 鐘杵撞破黎明時(shí)，池面結(jié)起琉璃色的薄冰。昨夜那輪沉在水底的月，此刻正懸在觀音掌上。 五、六字大明咒…… ——（觀音心咒"嗡嘛呢叭咪吽"） 瑪尼石在暗涌中誦經(jīng)時(shí)，整條瀾滄江都成了晃動的轉(zhuǎn)經(jīng)筒。水月觀音的耳墜沉在江心，是六字真言凝成的舍利子，被月潮推搡著翻過卵石經(jīng)卷。嗡——波紋吐出第一個(gè)氣泡，裹著前世的業(yè)火墜向虛空。 白鷺掠過水面剎那，觀音的千葉裙綻成蓮臺。嘛呢——露珠在蓮瓣上刻出胎藏界曼荼羅，游魚咬碎經(jīng)文，吐出帶檀香的氣泡。那些被稱作慈悲的碎光，原是咒語在輪回中褪下的蟬蛻。 夜雨突至，江面浮起十萬枚叭咪銅錢。水月觀音的掌紋突然裂作支流，每道紋路里都漂著褪色的唐卡。放生者傾倒的銀魚在漩渦里結(jié)印，它們的鱗片正反向生長，拼出液態(tài)的吽字。 有人將額頭貼向水面，倒影里的觀音忽然年輕如少女。她眉心血痣滲出朱砂潮，漫過所有被冠以"苦厄"的河床。此刻江底的瑪尼堆開始發(fā)光，每塊石頭里都傳出胎兒的心跳，那是未被語言馴化的原始咒音。 黎明前最濃的黑暗里，整條江豎成垂直的經(jīng)幢。水月觀音的輪廓在激流中溶解，唯剩，六個(gè)濕漉漉的音節(jié)在礁石上彈跳。嗡是卵石裂開的顫栗，嘛呢是鮭魚洄游的弧線，叭咪化作藻荇糾纏的掌紋，吽終成白鸛破曉的初啼。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刺穿水霧時(shí)，江面浮起青銅色的寂靜。昨夜那些沸騰的咒語，此刻都沉淀成觀音裙擺的青苔。朝圣者舀起江水痛飲，喉間綻放的卻是干燥的蓮花，原來六字真言穿越血肉時(shí)，把大海的咸澀煉成了云端的雪。 七、觀自在…… 禪月，禪月，寶相玉容清絕；清絕，清絕，慈云普覆大千；大千，大千，覺海梵音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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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觀音（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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