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宣恩貢水河的水，向來是清的。清得可以照見人影，清得可以數(shù)清水底的卵石，清得可以映出飛鳥的羽翼。這水自山間而來，穿林過石，不曾沾染塵世的一絲濁氣，便顯得格外澄澈。河水兩岸，草木蔥蘢，時有鳥兒棲居，鳴聲上下，儼然是一處鳥的天堂了。</p><p class="ql-block">我久居此處，今年正值春末夏初。河水漲了些，卻不渾濁，依舊清亮得如天空中一片藍(lán)。岸邊的蘆葦新抽了嫩芽，青翠欲滴，隨風(fēng)搖曳。幾只白鷺立于淺水處，長腿浸在水中，頸項(xiàng)時而伸直，時而彎曲，專心致志地盯著水面，等待著游魚經(jīng)過。它們的羽毛白得耀眼，在陽光下幾乎透明，與碧綠的河水相映成趣。</p><p class="ql-block">白鷺捕魚時極有耐心，可以站立許久不動，如同一尊雕塑。待到魚影閃現(xiàn)，長喙便如閃電般刺入水中，十有八九不會落空。捕到魚后，它們并不急于吞咽，而是先將獵物在喙中調(diào)整位置，使魚頭朝內(nèi)，這才緩緩送下喉嚨。我看得入神，竟忘了時間在慢慢流逝。</p><p class="ql-block">這時，天空中掠過一道黑影。抬頭望去，是一群遷徙的雁陣。它們排成規(guī)整的“人”字形，翅膀拍打的節(jié)奏整齊劃一，在碧藍(lán)的天幕上勾勒出優(yōu)美的線條。領(lǐng)頭的老雁不時發(fā)出“嘎嘎”的叫聲，像是在鼓舞著士氣。陽光穿透它們展開的羽翼，在地面投下流動的暗影。這些長途跋涉的旅行者，選擇在貢水河稍作休憩，定是在補(bǔ)充體力。它們降落在河心的沙洲時，翅膀帶起的氣流，將岸邊的蘆葦壓彎了腰。</p><p class="ql-block">河岸的樹林里，鳥聲更加繁雜。有畫眉在枝頭跳躍，羽毛褐中帶黃，眼睛周圍有一圈白色，像是戴了一副眼鏡。它們的鳴聲清脆婉轉(zhuǎn)，時而急促，時而舒緩，仿佛在演奏一曲復(fù)雜的樂章。畫眉性格機(jī)警，稍有動靜，便飛入密林深處，只留下一串漸遠(yuǎn)的啼鳴。</p><p class="ql-block">與之相比，麻雀就顯得魯莽多了。它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在灌木叢中穿梭，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偶爾為了一粒草籽爭得不可開交。麻雀雖小，膽子卻大，有時竟敢飛到離人不過數(shù)尺的地方，歪著頭打量這個龐然大物，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在一棵老麻柳樹的枝丫間，我發(fā)現(xiàn)了幾個精巧的鳥巢。其中一個用細(xì)枝和草莖編織而成，呈杯狀，里面鋪著柔軟的羽毛。巢中有幾只剛破殼的雛鳥，粉紅色的皮膚上只覆著一層稀疏的絨毛，大張著嫩黃的喙，等待著父母喂食。</p><p class="ql-block">不一會兒，一只紅脅藍(lán)尾鴝銜著蟲子飛回，將食物送入其中一張小嘴里。雛鳥吞咽時，整個細(xì)弱的身體都在顫動。母鳥喂完食后并不停留，立刻又飛出去，尋找下一頓美餐。它翅膀上的藍(lán)色羽毛，在穿過樹葉的陽光照射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p><p class="ql-block">河心有一小島，島上雜樹叢生，成為許多鳥類的棲息之所。黃昏時分，各種鳥兒陸續(xù)歸巢，島上的樹木頓時熱鬧起來。斑鳩“咕咕”的叫聲低沉而富有節(jié)奏，像是某種神秘的暗號。翠鳥則站在突出的樹枝上，寶石般的羽毛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它們捕魚的方式與白鷺迥異，是從空中俯沖入水，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p><p class="ql-block">入水時濺起的水花尚未落下，它們已經(jīng)叼著小魚飛回枝頭了。島上的樹木年復(fù)一年地生長，枝干愈發(fā)粗壯，為鳥兒們提供了更多筑巢的地方。有些樹干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那是啄木鳥的杰作。它們用堅(jiān)硬的喙在樹干上鑿出巢穴，既為自己提供了住所，也為后來者創(chuàng)造了條件。</p><p class="ql-block">水面上，一群鸊鷉正在表演它們的水上芭蕾。這些水鳥體型嬌小，羽毛呈棕灰色，頸部長而優(yōu)雅。它們時而潛入水中，時而在水面快速滑行，留下一串漣漪。最有趣的是它們的求偶舞蹈，兩只鸊鷉面對面，突然同時從水中躍起，胸脯相貼，用腳蹼快速拍打水面，濺起晶瑩的水花。這熱情的表演往往要持續(xù)好幾分鐘，直到其中一方精疲力竭為止。</p><p class="ql-block">雨季來臨，河水上漲，小島的面積縮小了許多。鳥兒們卻似乎并不在意，依舊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魚多了，捕食更容易；樹枝被水浸濕，筑巢的材料更柔軟。自然界的變化，在它們眼中不過是尋常之事。</p> <p class="ql-block">我見過一只蒼鷺在暴雨中站立，任憑雨水打濕羽毛，依然紋絲不動。它的眼神平靜而深邃，仿佛看透了世間的一切喧囂。雨停后，陽光穿透云層，照在它身上，濕漉漉的羽毛漸漸蒸騰出淡淡的水汽，宛如仙境中的神鳥。</p><p class="ql-block">冬季的貢水河，別有一番景致。河水清冷，流速減緩，倒映著灰藍(lán)的天空。許多候鳥來此越冬，使這片水域更加熱鬧。野鴨成群結(jié)隊(duì)地在河面游弋，劃出一道道漣漪。它們的羽毛，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金屬般的光澤，頭部翠綠，頸部有一圈白色，十分醒目。野鴨潛水覓食時，整個身子沒入水中，只留下尾巴翹在水面，活像一個小潛艇。偶爾它們會突然從水中躍起，翅膀拍打水面，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驚得附近的魚兒四散逃竄。</p><p class="ql-block">河邊的濕地里，鷸類鳥兒邁著細(xì)長的腿在淺水中行走，喙部不停地探入泥中尋找食物。它們的動作優(yōu)雅而精準(zhǔn)，每一步都像是經(jīng)過精心計(jì)算。當(dāng)夕陽西下，這些鳥兒的剪影映在水面上，拉得老長，構(gòu)成一幅天然的水墨畫。有時一陣風(fēng)吹來，蘆葦起伏，驚起一群水鳥，它們撲棱著翅膀飛向遠(yuǎn)方，叫聲回蕩在暮色中，令人心生悵惘。</p><p class="ql-block">最令人驚嘆的是那些猛禽。隼、鷹之類時常在河上空盤旋，銳利的眼睛搜尋著地面的獵物。它們飛行時幾乎不拍動翅膀，而是借助上升的氣流滑翔，姿態(tài)既威嚴(yán)又優(yōu)美。我曾經(jīng)目睹一只游隼俯沖捕食，速度快如閃電，空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被捕獲的鳥兒甚至來不及發(fā)出慘叫，便已命喪利爪之下。這是自然界殘酷的一面，卻也是維持平衡的必要法則。</p><p class="ql-block">在貢水河的一處僻靜回灣，我遇見了那群骨頂雞。它們通體漆黑，唯有額甲雪白，在陽光下閃著象牙般的光澤，像是戴著一頂滑稽的小帽子。這些水鳥游動時姿態(tài)格外優(yōu)雅，修長的脖頸微微前傾，黑色的身軀在水面劃出一道道細(xì)長的波紋。偶爾它們會突然潛入水中，只在水面留下幾圈擴(kuò)散的漣漪，待再次浮出時，喙間往往叼著幾根水草或是小螺。</p><p class="ql-block">最有趣的是看它們在水面奔跑。骨頂雞的雙足生得奇特，趾間不是蹼，而是瓣?duì)畹哪ぁ．?dāng)受到驚嚇時，它們不會立即飛走，而是先在水面疾馳，雙足拍打出串串水花，發(fā)出“啪啪”的脆響，活像在表演輕功水上漂功夫。待跑出一段距離后，才不情不愿地振翅起飛，翅膀拍打時露出翼下那抹雪白的羽毛，在黑色身軀的襯托下格外醒目。</p> <p class="ql-block">黃昏時分，骨頂雞會成群聚集在蘆葦叢中。它們用喙精心梳理羽毛，時不時發(fā)出低沉的“咕咕”聲。幼鳥的羽毛還未完全變黑，呈現(xiàn)出灰褐色，額甲也只是淡淡的肉色，跟在父母身后游動時，像一團(tuán)團(tuán)會移動的小絨球。有一只調(diào)皮的小家伙試圖模仿父母潛水，結(jié)果只把腦袋埋進(jìn)水里，圓滾滾的屁股還翹在水面上，活像一個黑色的小浮標(biāo)。</p><p class="ql-block">貢水河的鳥兒們，似乎并不十分懼怕人類?；蛟S是這里的人們世代與它們和平相處，從未加以傷害的緣故。農(nóng)人在田間勞作，白鷺就在不遠(yuǎn)處覓食；婦女在河邊洗衣，野鴨照樣游過眼前。這種和諧共處的景象，在現(xiàn)代社會中已屬罕見。城市里的鳥兒見了人就飛，這里的鳥兒卻保持著一種天真的信任，仿佛人類也是這片土地上的普通居民，而非主宰者。</p><p class="ql-block">貢水河不僅是人棲居的天堂，更是鳥兒棲居的天堂。河水泛著健康的綠色，河中有許多綠藻和桃花水母。幾只麻雀在青綠的蘆葦中跳躍，叫聲清脆而韻足。遠(yuǎn)處，一只白鷺站在淺水中，羽毛潔白如玉，好像沒有受到一絲玷污。它久久地望著水面，卻遲遲沒有捕食的動作。我順著它的目光看去，水中的魚兒太多，它的眼睛早看花了，竟不知道選擇哪一條好。</p><p class="ql-block">離開時，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到貢水河的情景，那時的水就清得可以看見每一片魚鱗，那時的鳥兒就多得數(shù)不清種類。如今這一切皆沒成為回憶，相反現(xiàn)在水更清了，魚更多了，鳥聲更稠密了。貢水河依舊在流淌，只是多了更多靈動的身影。鳥兒的天堂，不僅存在于記憶中，也呈現(xiàn)在現(xiàn)實(shí)中。<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4月6日寫于湖北宣恩貢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