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新編) 前幾年,每次節(jié)假日回鄉(xiāng)下老家,經(jīng)常會到一位堂伯父家買些鴨蛋回來。一來認為他家的鴨蛋品質(zhì)較好,鴨子放養(yǎng)在村前的小河里,沒有喂食含有蘇丹紅的飼料;二來心中懷有暗暗的敬意。伯父夫妻倆雙雙年逾八十了,依舊辛苦勞作。有一次,伯母提籃賣魚歸來路過門口,相互招呼。走近看她的小籃子,還有斤許賣剩的小河雜魚。我沒有半點猶豫,按她的出價買下來。忍不住說大伯父真身體好、又吃的苦,八十了吧,還能下河弄魚(即運用放鉤、放絲網(wǎng)等手段捕魚的統(tǒng)稱)。伯母卻訕訕地笑說:“吃【qīa】的苦、有【yòu】苦吃【qīa】”!哪里有你個娘爹好?有你們幾個(兄弟)拿好錢用。所謂“拿好”,即主動準備好。<br> <br> <br> 于父母養(yǎng)育我們六兄弟的窮愁悲苦,完全可以是一部長篇非虛構(gòu)。現(xiàn)在想來,真的是不敢想象、難以相信,我們是怎樣熬過來的。一句話:不堪回首!而這“吃的苦”的大伯是印象深的,值得經(jīng)常提當年勇的好漢,至今八十幾了,一樣看上去健壯如牛,吃得、做得,曾親眼目睹他在濤濤洪水里劃著一只小鐵皮船放絲網(wǎng)捕魚。其父是遠近有名的能工巧匠,無師自通,曉得“釘秤【di暗cèn】”(即按傳統(tǒng)技法制作鄉(xiāng)村慣用的桿秤)、能“修【zàn】油榨”(即修理榨油坊里復雜的木構(gòu)件)。大伯或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一樣不曾專門學習,樣樣在行,尤其攻與機械。記得大隊小隊里有關機械類的活計或問題好像都有他的份——抗旱抽水、柴油機發(fā)電、碾米、...,還一度是公社翻砂廠的技術骨干。至于河里弄魚的各種技巧,他更是如魚得水。從年輕時就在村前的小河里折騰,幾十年不斷。受人稱贊或不得不佩服的是,他的精力與毅力。鄉(xiāng)村百姓都知道,特別是集體生產(chǎn)隊時代,下河弄魚純是個人業(yè)余。白天不能耽誤出工,夜里下河弄魚是晚飯后出門一直到次日天亮回家。不是偶爾一兩次、除非暴雨漲大水或寒冬雨雪,那是日日如常??!后來,養(yǎng)“大家【haiga】鴨”(即群養(yǎng)蛋鴨),一樣如行家里手。 伯母的笑說有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苦澀,至少是感嘆時過境遷、大不如昔了。記憶里,這位大伯一家是隊里的“進賬戶”(即集體時期的富裕戶,沒有可以從隊里獲得現(xiàn)金分紅,相對“欠賬戶”來說,非常優(yōu)越?。┎父袊@的“吃【qīa】的苦、有【yòu】苦吃【qīa】”,可能的意思:首先是孩子他爹是能吃苦(好身體或有技能)、吃的苦(態(tài)度),所以過去隊里的苦事都是他任勞任怨——例如搶修抽水機、柴油機等機械,沒日沒夜,不分酷暑與嚴寒,回報的可能只有加班工分,而請外來的師傅修理,可能花費不菲;其次是他生來這苦命或勞碌命。即生來“吃的苦”、注定“有苦吃”,吃一世的苦,如今七老八十了,還是要“吃苦”才能有吃有穿有錢用。潛意識里是崽女也不富裕,或沒有福分靠崽女。歸根基地,在伯母看來這“吃的苦”,與其說是一個人的優(yōu)點,還不如說是一個人冇福氣。<br> <br> 在鄉(xiāng)村百姓看來,吃不窮、用不窮,不會打算一輩子窮。也就是說“吃的苦”,還只是“不窮”(還不是富?;蛐】担┑谋匾獥l件之一。“吃的苦”的個人,可能過于埋頭苦干而忽視了比辛苦勞作更有意義的其他方面,例如長遠打算、子女教育、人際關系等,畢竟一個人的辛苦勞作對于一個集體、哪怕最小的一個家庭來說不能起最終的決定作用。相反,如果是一個指揮者,過于專注自己“吃的苦”,必定會影響整個組織的效能。所以“吃【qīa】的苦、有【yòu】苦吃【qīa】”,多半是自嘲自己生性愚笨,只知道老老實實干事,還總被人忽悠,結(jié)果總有干不完的苦事。如果是笑說某人“吃【qīa】的苦、有【yòu】苦吃【qīa】”,則有可能是暗示這人又有新的急難險重任務在等著他!<br> 不久前回鄉(xiāng)下老家,無意說起這位大伯母,居然已過世幾個月了。老娘說,是老死的(即無病而終),前世修了。我無語,心想,一個人窮盡一生流血流汗、甚至流淚地辛苦勞作到彌留之際,還是“前世修了”?修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