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是我奶奶曾給我講過的一段往事：</p><p class="ql-block">在江南水鄉(xiāng)，我們村并不富裕，一百多戶人家中，大多數都是只有幾畝地的自耕農，只有一戶地主一戶富農。</p><p class="ql-block">地主小名叫阿毛，年輕時曾在天津火車站下屬小站當過站長，盧溝橋亊變后，他不愿給日本人做事，就帶著在天津娶的小老婆回老家了，他是村里唯一擁有兩個老婆的人。回鄉(xiāng)后，被縣政府任命為參議員，土地不多，只有十幾畝，但政治上太有頭有臉了，土改時被評為地主，村里人都叫他“阿毛地主＂，其實他的真名十分雅致，叫做翰章。</p><p class="ql-block">富農叫漢泉，一輩子泡在田里，莊稼活是一把好手，駕牛犁地，船捻河泥樣樣會，還非常節(jié)儉，置下二十來畝地。農忙時吃午飯，往往是讓短工們先吃，然后他才吃剩菜剩飯。他脾氣不太好，為了灌水，與鄰近田塊的農戶常發(fā)生沖突，這時，他那既賢慧又謙和的老婆就出面去調和，幾句好話一說，矛盾就消除了。評上富農后，村民并沒有因此而另眼相看他。只是土地被沒收了大部分，房子也分出好幾間給貧農家住了。</p><p class="ql-block">土改后，形勢逐漸緊張起來，抗美援朝戰(zhàn)爭打響了，上級動員年輕人參加志愿軍，村里人思想比較保守，村干部開動員大會，竟無人吭聲。這時，一位叫武銀的中年男人站了出來，說愿意代他兒子報名上前線，眾人都笑了。</p><p class="ql-block">武銀這人，年輕時得了絲蟲病，小腿腫得比大腿粗，村里人叫他“大腳無銀＂，因為此病，他很少干農活，經常借錢借糧不還帳，嘴還不饒人，在村上名聲很差勁。他只有一個獨子，叫水林，小時候得過眼病，眼珠子不僅發(fā)紅，還是歪斜的，下眼皮直往下翻。大家笑的原因，是認為他是在嘩眾取寵，明知自己兒子形象不夠格，故意來湊熱鬧。</p><p class="ql-block">可村支書美濤伯是個辦亊頂真的人，真的就把水林名字報了上去。三天后，鄉(xiāng)政府來人，敲鑼打鼓送通知來了，要他一周后去縣里報到。“大腳無銀＂本來是想在會上酸一下村干部，沒想到弄巧成拙，干脆耍無賴，跑到美濤伯家里，在地上打滾哭鬧。民兵連長“小頭阿坤＂一看苗頭不好，去鄉(xiāng)政府求救，鄉(xiāng)干部指示：軍屬提出的要求，能滿足的盡量滿足。</p><p class="ql-block">美濤伯對武銀好言相勸，說去當志愿軍是全村人的光榮，村里要開隆重的歡送大會，給他家門上釘“光榮匾＂，他家的田地勞務，村上給包干了，收成全歸他家。武銀還提出個條件，說是要村干部負責給兒子水林娶個漂亮的媳婦，美濤伯感覺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下來。“大腳無銀”這才安靜下來，爬起身，坐上椅，接過村干部遞上的香煙，美美地吸上一口，又喝上一盞蓋碗茶。</p><p class="ql-block">平息了這事，美濤伯重任在身，急急去鄉(xiāng)政府匯報，給水林娶媳婦的事，他答應是答應了，但心中無底?！按竽_無銀＂的人品與他兒子水林的樣貌，自己村的姑娘，是非常清楚的，恐怕不會愿意嫁到他家去。此事只能求上級領導幫忙了。</p><p class="ql-block">鄉(xiāng)長叫鄉(xiāng)婦女主任黃桂花去落實此事，黃桂花辦事果斷，能說會道，選中鄰村一位身材苗條、相貌標致的姑娘，同意嫁給水林，畢竟，參加志愿軍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思想進步的姑娘不會把樣貌放在第一位的。</p><p class="ql-block">為不耽誤農事，歡送大會定在報到前一天晚上在祠堂舉行。這天早上開始，武銀家就熱鬧非凡，門前掛起了彩燈，門楣上釘上光榮匾，村里出資，宰了一頭豬，殺了十多只雞，為水林舉辦訂婚兼歡送喜宴。黃桂花帶著鄰村的姑娘一家也來了，美濤伯為水林和姑娘送上賀禮，還不斷地給“大腳無銀＂和女方父母斟酒，感謝他們對抗美援朝的支持。武銀本就喜愛此物，遇此機會，從中午喝到傍晚，酒杯一直沒離開過嘴。</p><p class="ql-block">晚飯后，歡送大會正式開始，鞭炮齊鳴，請光榮軍屬武銀上臺就座，村婦女主任端上了炒花生和茶水。請志愿軍新兵水林上臺，美濤伯親手在他肩上披上紅緞子，胸前戴上大紅花，臺下熱烈鼓掌。主持人叫水林講個話，他漲紅臉，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說：“你們叫我爹說吧＂！</p><p class="ql-block">別看這“大腳無銀＂干農活不行，講起話來卻是一套一套的，只見他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嘴角邊還留著花生沫，一張嘴，唾沫能濺三米遠。</p><p class="ql-block">“抗美援朝是為了保家為國，既然你們都怕死，不敢上戰(zhàn)場，那只能由我家水林出馬了。日奈娘個X，平時你們嫌棄我，看不起我，討厭我，說我武銀是無銀無用，這么樣！誰是英雄？誰是孬種？還不是明擺著的嗎，有本事你們也給兒子報個名試試＂！說得村民們一個個低下了頭，不敢吭聲。</p><p class="ql-block">也許是今天吃了一天，肚子有點吃不消，腸子有些漲痛，武銀的臉由黑轉白，民兵連長“小頭阿坤＂趕緊上前問候，知道他是想釋放一下，忙叫手下攙扶他去茅房。</p><p class="ql-block">武銀講話總祘暫停，村民們松了一口氣。美濤伯宣布，為熱烈歡送水林參軍，特請來女子越劇團演出《花木蘭從軍》，剛才嚴肅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臺下傳來歡呼的喊聲。</p><p class="ql-block">不一會，剛才那位送武銀去的小民兵跑回來問阿坤報告，說他大泄以后，需要有人幫他去揩屁股。阿坤生氣地說：“你幫他揩一下不就得了“！小民兵回答：“他有要求，點明要地主阿毛去揩＂！</p><p class="ql-block">原來武銀在泄放時，想到平日里向村里人借錢借糧時的囧境，怒氣涌上心頭：那日去阿毛家，阿毛竟說他家現(xiàn)在比你武銀還窮，還故意露出小細腿，說被餓得只剩骨了，那象你這般氣大腿粗，明擺著是在諷剌我嘛！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地主家，還能沒錢？耍猴呢！不行！現(xiàn)在輪到我耍他了，我要享受皇帝的待遇，叫村里以前最有權威的人來給我揩屁股，殺殺他的威風。這口氣我得掙回來！</p><p class="ql-block">阿坤聽了匯報，忙向臺右側的特殊角望去，原來，村里有個規(guī)矩，為了方便管理和監(jiān)督，開大會時，地富反壞及勞改勞教分子，必須自帶凳子，坐在指定的角落，隨時可以拉上臺批斗。</p><p class="ql-block">阿毛被叫到臺上，聽阿坤說要他給武銀去揩屁股，不吱聲，搖著頭堅持不去，阿坤火了，叫小民兵押著阿毛去禁閉室。</p><p class="ql-block">然后叫富農漢泉去揩，漢泉脾氣雖不好，但沒見過什么世面，只知道種地，嘆口氣：去就去吧，不就是揩個屁股嘛！總比按在臺上批斗強。</p><p class="ql-block">漢泉去了茅房，武銀樂了：“漢泉，你可來了，給我屁股揩得干凈點！阿毛那小子，敢與我作對，有他好果子吃＂！</p><p class="ql-block">從茅房回來，武銀被按排坐在頭排中間最佳位置看戲，美濤伯與阿坤陪看，阿坤問他：武銀叔，屁股揩得可否滿意？武銀答：“村里按排富農為我服務，也祘不錯了。不過，漢泉這像伙，下手也太重了點，揩得我痔瘡都發(fā)作了＂！說罷，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村里將地主阿毛的事向鄉(xiāng)里做了匯報，鄉(xiāng)里又報到縣里，縣里正在對擔任過偽職的人員進行調查取證，阿毛被抓了個現(xiàn)行，舊帳新帳一起祘，送去吃牢飯了。</p><p class="ql-block">其實，水林并沒有去朝鮮前線，組織上看他眼晴不好，按排他編入后勤部隊，去福建武夷山伐木。水林的眼晴只是歪斜發(fā)紅，形象不佳，視力還是可以的，砍個樹與射擊不同，不需要精確的瞄準，只是累一些，咬咬牙也能過去?？蛇@小子怕苦怕累，經常裝病，過了兩個月，想到家里漂亮的未婚妻，又動起了當逃兵的念頭。一次進山作業(yè)中，他竟以去醫(yī)務室看病為由，半路上撒腿向火車站奔，班長發(fā)現(xiàn)他長時間不歸，馬上向領導報告，在火車上截住了他，押回來關了禁閉。領導商議后取消了他的軍籍，退回原地。</p><p class="ql-block">就這樣，水林不光彩地回到了村里，門楣上的光榮匾也被摘了下來，那位漂亮的鄰村姑娘倒真是賢良厚道，還是嫁給了他，生了一個長得象媽媽的俊美男孩。</p><p class="ql-block">村里有人很是愛跟水林打趣，故意一本正常地問：水林，你真的很勇敢，在朝鮮戰(zhàn)場，打死了幾個美國洋鬼子？也有人直夸水林：水林，你才當了兩個月兵，卻騙來這么好看的婆娘，要是不去報名，你至今肯定還是個光棍，癩蛤蟆真的吃上了天鵝肉，你爹的祘盤打得真是精呀！</p><p class="ql-block">“大腳無銀＂也不敢象以前那樣囂張拔扈了，走路盡量避開人群，但還是難免遇到熟人，一次遇到漢泉的侄兒，人家可不是被管制分子，而是鄉(xiāng)里的辦事員，假作關心地問他：武銀叔，最近還常拉肚子嗎？需不需要別人幫你揩屁股呀？</p><p class="ql-block">“呵呵＂！“大腳無銀＂無奈地笑笑，那表情比哭還難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0二五年四月五日完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