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時候，車馬郵件都很慢，去往外婆家的路，需要一步步丈量。</p><p class="ql-block"> 蜿蜒的鄉(xiāng)間小道像被隨手丟下的麻繩，曲曲折折地延伸到遠處。沿途的村莊散落如星，數(shù)也數(shù)不清。父親的手寬厚溫暖，緊緊裹著我的小手。我踩著枯黃的草莖，稚聲念著那首童謠：“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p><p class="ql-block"> 那是個叫“四份”的村子，村前橫著一條窄窄的土路，像是大地漫不經(jīng)心劃下的一道淺痕。路的東邊，幾戶青磚黛瓦的人家緊挨著，屋檐低垂，像幾個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老人。村子中間，突兀地隆起一塊高地，舅舅家就蹲在那塊高地，像個隱居的世外高人。</p><p class="ql-block"> 門前臥著五六級厚重的石階，踩上去時，恍惚覺得自己是個小小的朝圣者。石階兩旁，立著幾株小樹，枝干黑硬，即使在北風里也繃直了身子，像幾個不肯低頭的倔老頭。</p><p class="ql-block"> 屋前是一口塘，幾棵歪脖子柳樹斜斜地探向水面。水極清，能看見底下的螺螄慢慢爬行。村里的女人們常聚在這里捶洗衣裳，棒槌聲“啪啪”地砸開寂靜，她們的笑話混著皂角味，在午后的陽光里浮蕩。</p><p class="ql-block"> 我總愛蹲在塘邊，挑一顆扁圓的石片，斜著身子甩出去。石片在水面上蹦跳，驚得小魚倏地散開，水紋一圈圈漾到對岸。</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閑逛，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舅舅家隔壁有一所木房子，坍塌了一半，另一半在風雨中搖搖欲墜。雖然墻上最大的窟窿用草和布堵住，但風依舊從草絮的縫隙里鉆進鉆出，帶著哨音。一個孤兒蜷縮在角落里，攏著手，抱著膝，像風雨中的樹葉，凍得瑟瑟發(fā)抖。</p><p class="ql-block"> 他叫宗明，比我略大一點，這一幕深深的牽動著我小小的神經(jīng)。</p><p class="ql-block"> 其實在那個貧瘠的年代，每個人的童年都是殘缺而又孤獨的。</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心中便涌起一股獨自前往外婆家的沖動。</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三角梁高得需要踮著腳才能滑行。但我執(zhí)意要獨自騎去外婆家，盡管母親反復念叨“胡金店這邊岔路多”。</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露水還掛在麥苗上，我就歪歪扭扭地上路了。泥巴路被車轍壓出深溝，車輪卡進去時，腳踏板會猛地打在小腿骨上，疼得人齜牙咧嘴。過胡金店集鎮(zhèn)后，水泥路突然出現(xiàn)，車輪的“嘎吱”聲變得輕快。我故意把鈴鐺搖得亂響，驚得路邊的蘆花雞撲棱棱飛進菜畦。</p><p class="ql-block"> 拐進東南方的下坡路，我無需蹬動輪子，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車龍頭，像駕駛著一匹野馬，奔馳在廣闊的原野。微風輕柔地拂過臉頰，帶來絲絲涼意。沿著這條路，可以直達外婆家了。那一刻，心中油然涌起一種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的豪邁與暢快。</p><p class="ql-block"> 到了才發(fā)現(xiàn)，外婆家其實很近，近得像后院的菜園子。</p><p class="ql-block"> 隨著歲月的流轉(zhuǎn)，我卻因常年漂泊在外，很少有機會再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有一年年初二，我去外婆家拜年，放棄了新建的建的化公路，特意選擇從前的那條小道。我騎著摩托車走得很慢很慢，時而駐足，時而張望，像翩翩歸來的燕子，尋找舊日的時光。</p><p class="ql-block"> 時光無情地流逝，歲月如刀，有些村莊在這把利刃下日漸消瘦，變得愈發(fā)冷清和落寞，一圈又一圈地褪去了曾經(jīng)的繁華；而有些村莊，竟如夢幻泡影般徹底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在這片土地上存在過。曾經(jīng)熱鬧非凡、充滿煙火氣的村莊，如今就像一個倉促搭建、又匆匆解散的草臺班，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寂寥。</p><p class="ql-block"> 身邊被一些似云似霧的東西嚴嚴實實地籠罩著，分辨不出是鞭炮燃放后彌漫的煙火氣息，還是令人心煩的霧霾。在這片朦朧之中，仿佛迷失了方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外婆家，恰似頭頂那朵飄忽不定的云，時而感覺近在咫尺，伸出手仿佛就能觸摸到；時而又覺得遠在天邊，遙不可及。</p><p class="ql-block"> 時過境遷，外婆家啊，竟成心中的一片迷茫。</p><p class="ql-block"> 如今，外婆家的那幾間小屋早已消失了，但那里還裝著我的童年，我依然會回到外婆家——在夢里。夢里，那熟悉的場景總會如期上演：那扇飽經(jīng)歲月滄桑、布滿斑駁痕跡的兩扇木門，在一聲悠長而又略帶沙啞的 “吱呀” 聲中緩緩開啟，童年時的表哥表弟表妹帶著純真無邪的笑容，從門縫里探出腦袋，眼中閃爍著驚喜與親切的光芒；廚房里，濃郁的臘肉咸香撲鼻而來，灶膛里的柴火歡快地 “噼啪” 作響，跳躍的火苗映紅了整個廚房；堂屋里，那臺老舊的電視正播放著那部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連續(xù)劇，畫面時不時閃爍著雪花......，</p><p class="ql-block"> 只是每次醒來，枕邊都落著幾根白發(fā)。而枕邊的白發(fā)，以每年三厘米的速度， 丈量著我和那間池塘的距離，也丈量著我與童年、與過去的漸行漸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