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翻開相冊，一張科幻與夢幻碰撞的攝影作品帶我穿越時空，瞬間讓我回到了六十六年前的一場惡夢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靈魂懸浮于黑暗之中，懷著對死亡和未知世界的恐懼，在老街的半空中游蕩，竭盡全力地尋找著可以藏身的小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長命！長命……”是誰在一聲長一聲短地哀嚎呼喚，把我嚇得從夢中驚醒。天還未亮，喊聲悲涼而絕望！我趕緊躲進阿奶的被窩瑟瑟發(fā)抖。阿奶輕輕對我說：“不要怕！長命半夜里死了，伊阿爸在凌晨叫魂，老法講，這種方法有時候會把人的靈魂叫回來的?！?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靜靜地躺在阿奶的懷里，繼續(xù)聽著長命阿爸撕心裂肺地叫喊聲，希望長命能還魂活過來。鄰居家的長命比我大兩歲，才六歲半，是翁家的長子。前段時間聽說小長命得了肺炎，高燒不退，從那以后他睡在三層閣再也沒有下樓。長命的阿爸因為在菜場工作，每天要早起，便獨自一人在灶間搭了個三尺寬的木板床。長命死去的那一天，他的阿爸就這樣，站在一樓灶間門口，仰著脖子對著去三層閣的樓梯一聲高一聲低地叫喊著，足足叫了一刻鐘。突然聽到有人從樓上咯噔咯噔地走下來，輕聲說道：“阿爸，長命叫不回來了！”“是嗎？長命沒有反應。”總算又安靜了下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和阿奶睡在二層閣，一切聽的真真切切，不滿五歲的我第一聽到住在一幢樓的鄰居中有人死了。死的人偏偏叫長命，我不明白，為什么家人們每天長命長命地喊著，長命終究還是抵不過命運的捉弄，活到六歲就病死成了短命鬼！我害怕，人死了以后變成鬼，小長命會不會在半夜里回家。我越想越害怕！最可怕的是，今天死人將從樓上三層閣抬下來，然后經(jīng)過我家的客廳抬出去！我無法想象自己起床后也要下樓去，途徑死人路過的地方，于是我決定懶床，不敢走出二層閣的那扇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早上，阿奶特別善解人意，竟然沒有叫我起床，還破天荒地把早飯端上來給我吃。等阿奶再次上樓時，她對我說：“上午十點鐘，有車子會來接長命，把他送走的，儂不要害怕！”阿奶說完就下樓去，我趕緊下床把門鎖好，又躺回了床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點左右，終于聽到機車聲由遠而近，停在了家門口。我忍不住透過窗棱向街上看去，只見一輛帶著小棺材的摩托車停在了家門口，我嚇得趕緊又一次躲進了被窩，豎起耳朵聽著外面有人跑上樓去又走下樓，然后穿過了客廳，還混雜著零亂地腳步聲和長命家人的啼哭聲。終于聽到摩托車啟動的聲音了，等到車輪聲呼嘯著遠去，我才鉆出被窩深深嘆了口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午十二點，阿奶上來陪我下樓，我還是熬不住饑餓到客廳去吃午飯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說近水樓臺先得月，聽說小長命頭七那天晚上，住家的兩位道長和道士要在客廳為長命做道場，我又害怕起來，怕這個短門鬼會還魂歸來。大人們好像知道我的心事，那段時間，爸爸媽媽每天在晚飯后會帶我去露香園路亭子間睡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長命頭七那晚，半夜里我又做惡夢了。黑夜里的我迷路了，獨自一個人游走在大街上，各種怪異的陰影在我周圍肆無忌彈地搖擺著，令我害怕！我抖抖索索地尋找著回家的路，走著走著終于找到了那條熟悉的老街，趕緊朝家的方向奔跑。一個拐彎，我來到了家門口，看到客廳閃爍著昏黃的燭火、飄渺的青煙，還有那誦經(jīng)的聲音……我正竊喜卻突然想起來，今晚是小長命的頭七，趕緊嚇得往回跑，但是怎么也邁不開腿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依然執(zhí)著地拼命地向前奔跑著，丟了魂魄似地用盡全力向前奔跑著，終于跑到了拐角的黑暗處，擺脫了身后那昏黃詭異的燭光和幻化鬼影般的青煙。此刻我大汗淋漓，實在跑不動了，便任由自己在街頭慢慢游蕩。不知走過了多少條街，就這樣一直向前走著，卻怎么也找不到可以棲身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我發(fā)高燒了，爸爸抱著我去醫(yī)院看病，第一次打了青霉素針藥，疼得我直掉眼淚?；丶业穆飞希覇柛赣H：“阿爸人都會死嗎？”“是的！”“我害怕死了就看不到你們了，阿爸你怕嗎？”阿爸貼著我的耳邊輕聲說道：“從前阿爸也害怕，現(xiàn)在不怕了，等你長大后就不會害怕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小時候，每年仲夏的夜晚，我會和阿奶一起坐在家門口乘涼，一起抬頭仰望星空。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阿奶對我說，又有人死了！我不感覺害怕，因為那顆墜落的流星離我很遙遠。如今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就住在我家一墻之外的房子里，我看著他從生病到死亡，然后被送走到徹底消失，僅僅只用了二三個月。小長命的死亡，讓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奈，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懼和絕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從那以后，生命在我心中就像是一種感覺，是思維與認知的碰撞，是白天和黑夜無休止地輪回。我出生在上海九畝地的一條百年老街上，白天的我，身心合一，頭腦清醒，生命充滿了活力和希望，并且一天天長大而真實存在；夜晚的我，身體休息，腦海顯影，夢幻是有意識看無意識，只有黑白和灰色的人鬼迷境。</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我每次夢游老街，卻不敢走進自己的家。沿街敞開的客廳門，昏黃的燭火，還有那裊裊青煙里總會有小長命的鬼魂，如影隨行！類似的惡夢一直影響了我整個童年時代，讓我變得多夢并且越來越膽小。其實我更害怕死亡之后的黑暗，因為我曉得那種黑暗是孤獨的，是深邃無盡而永恒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夢》連載之三：夢游老街）</p>